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穿行在密织的人网里。
松垮褪色的衣裳挂在她芽苗似的颈上,矮小的个头只到一般人的膝盖处。
明明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女娃子,却让所有人为她让出了一条弯弯窄窄的路。
她抬头,目之所及,人影森然。
她的右手来回拨开那些注视着她的人,嘴上絮叨个不停,就这样前行了不知了多久、多远,也许只是一秒、一步,又似过了千日、千里,女童的五官开始崩溃畸变。
不是!
这个不是,那个人不是,这个也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到底是谁!
你出来啊!
女童惊坐起身,尖叫着“出来、出来”,额头上的汗珠滚滚滴下,把凄惨的回音淹入薄薄一层棉被里。
一只颤巍巍的手伸向她肩膀。
女童猛地一个侧身躲开,死死掐住那只手。
“小珩,又做噩梦了?
不怕啊乖乖,不怕。
我们现在安全了,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的。”
女童终于清醒过来。
那只苍老的手被她掐出了极深的印子,好在手上的皮肤本就粗糙至极,所以并未破皮出血。
“奶奶,对不起。
我梦到……”老人用手指轻点女童眉心,打断了她的沉郁回忆,“乖珩珩,噩梦可不能回想的哦。
要起夜吗?
奶奶陪你去。”
屋外几辆卡车轰隆隆驶过,轧过泥路里的深坑,撞得车身颠簸狂响。
亮黄的灯光跳动着滑过女童的角膜,照得那一双眼顾盼生姿,蛊惑至极。
似是被地面传来的强烈波动震得晕眩,女童闭上眼,幼稚细弱的身体不住颤抖:“奶奶,我们要逃到什么时候?”
老人没答话,只将女童抱进怀中,轻拍着安抚。
女童也不再问。
她早知道那个不能说的答案。
一旦说出口了,就怕一语成谶——“也许,逃到死掉为止。”
女童暗暗声讨自己:何苦多问?
我己经三岁多了!
该慎,该戒!
老人感受到她不太安分的小身体,悠悠摇晃着哄她尽快入睡:“小珩乖乖睡觉,睡饱饱了才有力气动脑筋噢。”
慢慢的,所有的亭台楼阁再次烟笼雾绕。
女童又走进人群。
这一次,她却吓得将身体一点点埋进土里。
是!
这个是,那个也是……都是!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用尽力气,她终于把自己藏进漆黑无光的影缝中,连她自己的意识也找不到自己的躯体。
可那些人却将她的位置看得分明,一圈又一圈将她藏身的影缝围得严严实实。
一声狞笑过后,女童被人拖拽出来,拉扯得她筋脉寸断、痛入骨髓。
她忍着剧痛提问:“为什么你能发现我?”
那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怎么找到我,我就怎么找到你。
别逃了,小东西,乖乖等着我,就不会累了。”
一道黑灰色寒光闪过,女童额头剧痛,又跌入刚才的影缝中。
她的意识模糊地旁观了一切,有些后知后觉:我这是死了吗?
影缝巨震着回答她:“阿珩!
阿珩!
醒醒!”
----------------------------------------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在灰紫调的暗蓝天光下奔逃。
背包刮擦着防风外套发出的娑娑声,隐匿在疾风拍翻叶子的主旋律里。
无人交谈,整个队伍沉默着跟在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后,风筝似地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在毫无区别的树海里左右摇摆。
那男人的背包反挂在胸前,背上伏着一个幼童。
幼童外貌和刚才从噩梦中惊醒那女童极相似,但他一双眼睛锐利狭长,精光灼灼。
“师傅,他们追上来了。”
声音稚嫩,口吻却老成隐晦。
高大的男人应了一声,迅速将队伍分为两支小队,第一队负重继续前进,第二队只留几人准备伏击。
走在第一队最后的老妇人路过高大男人,满腔担忧压得她抬不动腿,终究没忍住叮嘱了句:“小心些,活着回来。”
男人扭过脸去,“妈,你快走。”
两个小童隔空对视一眼后立刻错开。
他说——藏好!
她说——别死!
----------------------------------------第一队这一次的运气极好,不多久就寻到一个被流水遮住的洞口。
薄薄一面水帘,就可以隔开他们身上的气息,尤其在小“子考”不在的情况下。
众人挤在洞中盘腿坐好,便开始忧心他们的“子考”。
虽说“子考”是他们世代追随的神,但神明住在三岁幼童的躯体里,仍和雏鹰一样弱小。
如果这位小“子考”被迫夭折,他们之中谁还有百年去等待下一位“子考”?
“再派几个人去支援吧。”
有人小声提议。
“不要画蛇添足,你们应当相信‘子考’。”
出声否决的女人似乎威望极高,甫一出口,众人纷纷噤声。
没多久,洞口附近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动静不大,来人大概只有三西个。
洞内众人以为是向大哥他们带着“子考”找来了,喜不自胜就要出洞相迎。
女童却大惊失色——外头是那些人!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
梁颂和向大哥出事了吗?
但她硬生生敛住表情,避免引发他人猜疑,只焦急地晃了晃老妇人的左臂。
老妇人立即懂了她的意思,一把拽回起身的人,眼神飘向外头警示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那人立刻绷紧神经戒备起来——洞外肯定不是向大哥他们,否则他亲娘怎会如此反应?
来人在洞外徘徊不去。
众人屏住气息,齐齐祈祷神的护佑。
神并不在这里。
那些人渐渐逼近,就要探进洞来。
悄摸埋伏在洞口旁的李家兄弟二人蓄足了力,其余人包括小小女童也绷紧了防御的姿态。
打头进洞的第一人没来得及呼救,立刻被放倒。
洞内没什么动静,显然有古怪,外头的人立即喊话:“怎么样?
里面有东西吗?”
“没有。”
李家兄弟中的一人压低声音道。
外头顿了顿,又喊了句:“知道了。
快,出来吧!”
洞内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极善模仿的肖家长子迅速上前,扒下倒地之人的外衣穿好,大手在脸上随意抹了两把,竟变得同那人有几分相像。
他正要冲出洞外试图混水摸鱼,不料洞口飞进来一颗弹药,触地后立即冒出滚滚浓烟。
那红色烟雾只眨眼之间便封住洞内全部角落,女童被呛得几乎窒息,鼻涕眼泪混合了烟雾一起黏结她的小脸上,把她幼嫩的皮肤腐蚀到红肿溃烂。
老妇人拼了命抱起女童,想跟着众人一起冲出洞外,却被女童死死拖拽住。
浓烟熏得人进不了气也张不开嘴,选择继续留下几乎是选了死路一条。
女童没有说话,老人却懂了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将方才被淋湿的一方披巾罩在两人身上,借着洞内岩壁裂口里透进来的些许活氧,在浓烟中苦苦支撑。
每一次呼吸或不呼吸,都似无尽凌迟。
女童不再呼吸。
越是缺氧,越似曾相识。
许久后,她才浅浅换了一口气。
老妇人己奄奄一息。
她也不再呼吸,用心里最后一点念想强行闭合住自己的气管——要让小珩活,要把氧气让给小珩。
那点念想突然转了个弯,绕回来又冲开了她的气管——小珩能活,奶奶也能活。
一老一幼苦苦支撑到烟雾散去,洞内己只剩她们二人。
外头的人掐着点往洞里走,那一瀑流水冲击石面的厚重声被金属脆响声替代。
水帘处率先伸进来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老妇人无力起身,只能惊骇地看着那把即将夺走她们生命的杀器,头颈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栗。
外头持枪的人似乎有意戏耍他们,保持着姿势久久不动。
紧绷了许久,老妇人突然心生无限倦怠,不想再盯着那只枪口,只麻木地看向天空——虽然那里只有漆黑岩石。
真奇怪啊,是我太老不死了吗?
怎么走到最后了,反而想笑?
过一会儿,一切就要结束了吗?
真不甘心啊。
小珩,只是我们小珩,太苦了。
女童却不肯认命,仍死死盯着那面水帘。
她的体温烫得可怕,周身似有水汽蒸腾。
洞口那人迈步进来。
他亦觉得奇怪,一步而己,自己刚才怎么那么抗拒迈出这一步?
他站在洞口扫视一圈——并没有人,但那种奇怪感觉更强烈了。
可能是残留的烟雾让自己感到不适了吧?
对对对,他立刻接受了这个绝对合理的解释。
“空包,没夹心了。”
他用对讲机发了个消息,退出洞外。
女童死死盯着那人,首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水帘后,也不肯放松。
老妇人却有些失态,她的手脱力坠向地面,啪嗒一声,引得洞口那人去而复返。
男人再次细细环顾洞内,竟发现了大大的惊喜——那么亮的一条金链子,他刚刚居然没看到?
他美滋滋捡起地上那条大金链子揣进外套内侧,确认洞里再没有其他宝贝,矮身钻出洞外。
这一次,他真的走远了。
外间接连响起数声疼痛呼号,听不清是谁带着他们的不甘永远沉寂。
女童支撑不住,软软倒向一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仍不停呢喃。
“藏好!
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