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可第一次离顾屿这么近,近到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睫毛的弧度。
“怎么了?”他开口问道。
夏可可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期待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声音。脖子像是被勒住,四肢也像被牢牢钉在地上,她使劲地挣扎,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被钉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等一下。
夏可可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她好像被扔进了棉絮中,挣脱得急了,却越陷越深。
“小秋?你还好吗?”顾屿一只手探过来,抚在她的额头上,清清凉凉的触觉让她打了个激灵。
小秋?
这个遥远的称谓让夏可可的神思更加恍惚起来,她觉得这个称呼离她很远,是谁会这么称呼她?
好像就只有爷爷吧。
夏可可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水,她缩在靠近墙的床边,尚且在睡梦之中,却不安地抱紧自己。闹钟突兀地响了起来,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细细碎碎的雨滴敲打着窗户,窗外阴雨连绵。
夏可可没有起身,而是看向窗户。窗帘拉得不是很严实,有天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
下雨了啊。夏可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深深地舒了几口气,才将自己完全从梦魇中抽离开来。
雨声让她平静。
似乎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下雨,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是不是爷爷在冥冥之中还在保佑她,让她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有一个不那么烦躁的心境。
缓过神来以后,夏可可慢慢起身,从色彩单调的衣柜里抽出来一条黑色的裙子,洗漱之后就出了门。
其实她很不喜欢见人,但凡能待在家里,就绝不出门半步。这是为数不多的,她一定会出门的日子。
今天,是爷爷的祭日。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日子成了年轻人追逐的节日。
520,我爱你啊。
夏可可只身走在清晨的街上,觉得除了她以外,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很热闹。
走在路上,不时就有捧花的姑娘从她的身边路过。鲜花的馨香伴着一张张明艳的笑脸,看得她很羡慕。
夏可可拎着爷爷最爱的烧酒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熟悉的模样,眼角眉梢终于染上了些许的笑意。
看到爷爷,她的心似乎安稳了下来。全世界,只有爷爷喜欢她。
夏可可安静地站在墓碑前,她想到了刚才做的那个梦。
小秋。顾屿。
她觉得有些好笑。
顾屿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以外,夏可可最喜欢的人。
可透过他喊出只有爷爷才知道的名字,让夏可可感受到了莫名的喜感。
夏可可,可有可无的可。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于身边的人而言,她从来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包括她的父母。
夏可可清楚地记得,在她五岁那年,她一睁开眼,家里就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她记得那一天是弟弟的生日,心里想着,可能爸妈带弟弟出去买礼物了?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这个念头从买礼物变成吃早饭,从吃早饭变成吃午饭,又从吃午饭变成吃晚饭。
夏可可潜意识里知道,爸妈和弟弟是出去玩了。她之所以不愿意承认,是她觉得,她就算再可有可无,爸妈也应该嘱咐她一下吧。
可是没有。
她独自坐在客厅中间,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着她看不懂的画面。屏幕里有一个面容奇怪的女人,手里拿了一个稻草娃娃。
夏可可的动手能力远超于别的孩子,尤其是喜欢用木头削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或者拿草编成小花篮,像爷爷教她的那样。比起喜欢洋娃娃的同龄女孩子们,五岁的夏可可表现得那么与众不同。
那天夏可可看到屏幕里的稻草娃娃时,突然觉得有事可做了。
弟弟的生日,她想亲手为弟弟做个礼物。
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扎出来一个可爱的稻草小人,然后把小人抱在怀里。她心里高兴,想着一会弟弟看到礼物可能会开心,会雀跃,于是迫不及待地站到门口的椅子上,透过猫眼,翘首期盼,希望爸爸妈妈和弟弟早点回来。
夏可可一天没好好吃饭,又饿又困。如果是平时,她一定去睡了。
她试过的,睡觉是对付饿肚子最好的办法。但今天不一样,她要第一时间把她亲自做的娃娃送给弟弟,只要弟弟高兴了,爸爸妈妈就一定会很高兴的。
夏可可幻想着爸爸妈妈高兴时的神情,说不定还能抱抱她呢。夏可可在穿梭在客厅和玄关,只要走廊里有一点动机,她就趴在猫眼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终于传来了锁眼转动的声音,夏可可蹬着小短腿哒哒哒一脸欣喜地跑到门口,献宝似的将稻草小人递到弟弟面前。
夏可可到现在都记得爸爸妈妈当时的表情。
是震惊、是愤怒……
夏可可被关在房间里不准出来。她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爸妈不喜欢她哭,所以她从来都是咬牙不哭,可现在,她突然有种感觉,她觉得爸爸妈妈对她失望了。他们对她露出的那种神情,她想想就觉得害怕。
弟弟病了。
突然就病了。就在夏可可做完娃娃之后,弟弟突然高烧不退,浑身上下烫的像小火人一样。夏父夏母急忙带着儿子去医院,他们就那样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在夏可可眼前消失了。
那天,五岁的夏可可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如果不是爷爷想她了来看她,夏可可可能就这样被父母遗忘在了家中。
爷爷给夏可可做她最爱吃的蛋炒饭,夏可可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大眼睛眨啊眨地问爷爷她究竟做错什么了,弟弟怎么样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呢。
两岁的弟弟突发急性肺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爷爷一直陪着夏可可,原本夏可可最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但这一次,五岁的夏可可时不时就仰起头爷爷:“爷爷,爸爸妈妈今天会带着弟弟回家吗?他们会不会……不要我了?”想到爸爸妈妈最后看她的那种神情,她就想掉眼泪,整个人都怯生生的。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沉默半晌,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摸摸她的小脑袋瓜,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乖,喝吧。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爷爷没说错,那天下午,爸爸妈妈果然带着弟弟回来了。夏可可一听到门锁转动的声响,光着小脚丫跳下板凳朝门口飞一般地跑去。夏父夏母一脸疲惫,弟弟乖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妈妈!”
夏可可小脸兴奋地喊了一句,全然没注意到妈妈阴沉的脸色。
夏可可仰着头:“弟弟的病好了吗?”
她想摸摸弟弟的小脸蛋,可是没有人抱她,她够不到。夏母没搭理夏可可,转身进了卧室将弟弟放在床上。夏可可光着脚丫刚要爬上床,就被夏父提溜着后脖颈拎了下来。
“爸爸……”夏可可疼地叫了一声。
夏父把夏可可拎到卧室外,夏母放好弟弟后回手把卧室门带上了。夏可可看着弟弟小小的身子一点点在自己眼前消失,她挣扎了几下,终于被爷爷救了下来。
“有话好好说,可可也不是故意的。”把夏可可放在地上,爷爷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乖,去一边玩,爷爷和爸爸妈妈有话说。”
夏可可赶紧跑回自己屋,她知道一定是爸爸妈妈又要和爷爷告她的状了。夏可可偷偷扒着门缝,她看不到爸爸妈妈的表情,但是爷爷拧着眉头,她担心极了。
“爸。”夏母开口,“您也知道,当初虽然王姨给算过夏可可这孩子克父克母,但我们也是上过学读过书的,这些年也没怎么信那些话,对夏可可也是一样好的。但是她……以前就算了,这次弄出……”
夏母到底是没把那几个字说出口,仿佛连说说都觉得不吉利似的。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鑫鑫病了,您儿子也查出身体里……”
夏可可看爷爷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样吧,平时上学让她跟着你们,放假了,我接走。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爷爷拧着眉头说道。
“爸,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可可到底也是我们的孩子,您身体不好,哪能总麻烦您。只是,您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拿那么个小人给自己的弟弟,还有以前她拿刀子刻的东西,断胳膊少腿的,像什么样子……”
那不是断胳膊少腿,她太小了,控制不好力道,她不是故意的……
夏可可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看到爷爷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就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我知道了,我会和可可讲的。”爷爷说。
夏母似乎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卧室里忽然传来弟弟沙哑的哭声,夏母急忙跑过去安抚弟弟。夏父始终耷拉着脑袋,爷爷看了眼自家儿子,一句话都没说,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夏可可在门缝里看到爷爷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发现她后,爷爷的脸上立马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紧张的夏可可一看到爷爷在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看来她不必被赶出去了。
“小秋。”没有别人的时候,夏可可是爷爷的小秋。
夏可可被爷爷抱坐在膝盖上,听爷爷用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说道:“答应爷爷,以后喜欢什么东西就告诉爷爷,先别……先别自己动手做了可以吗?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答应爷爷,如果你喜欢,这件事就留到你长大之后再去做可以吗?”
夏可可虽然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让她做她喜欢做的事,也不明白做喜欢做的事跟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爷爷。”
爷爷揉揉夏可可的小脑袋瓜,“小秋是爷爷的乖孙女。”
夏可可从包里拿出来一组木雕的小人,放在墓碑前。木雕里,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窝在一个老人的膝盖上,老人手上摇着蒲扇坐在摇椅上,脸上带着笑,很温馨的画面。
“小秋来看您了。”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