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曾经在大敌当前时死守一座弃城,以命为爹换来一个爵位。
可爹爹却在迎娶公主后将她贬妻为妾。
爹爹与公主红烛帐暖那日,娘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和爹爹定情的玉佩。
“阿妩,娘亲花了十二年都没有攻略的人,也该放下了。
我该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了,你不要怨娘。”
我懵懵懂懂,听着娘的话将匕首刺入她的胸口。
鲜血蔓延,可我替娘高兴。
娘的尸骨在我眼前消失后,爹爹酒气醺醺地闯了进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你娘呢?
主母过门,她敢耍性子不来敬茶?”
他把我架在了大火之上,要逼娘出来。
我笑得痛快:“娘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场倒春寒惹得娘亲病倒在床榻。
她还是那样温柔,轻轻抚去了我眼角的泪:“阿妩怎么总是长不大,你这样要娘怎么忍心走呢?”
我慌了神,紧紧抓住娘的手:“阿妩不能没有娘亲,阿妩要和娘亲在一起。”
她空洞的眼里便滚落下两滴泪,叹息着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十二年了,娘不能不走了。
在另一个世界,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跟了娘一辈子的仆人春华红着眼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夫人哪是被一场寒气惹病的,分明是被负心薄幸的侯爷,和那不要脸的林玉容逼的!”
我虽才八岁,但已然明理了,懵懂间也明白了些事情。
娘亲十九岁就嫁给了爹。
那时爹还不是尊贵的永安侯,只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街头小乞儿。
他带着一纸婚约叩开了大将军家的门,被仆人乱棍打了出来:“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攀咬将军的嫡女?”
原来爹曾是清流世家的小儿子,一朝没落,这一纸和将军府的婚约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可是身份高贵的娘亲,却忤逆了自己的父母,执意要嫁给爹爹。
她陪着爹爹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甚至因为没了将军府的庇佑,在敌军入城时,和平民一起被困在一座弃城里。
可她不怨不艾,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带来了援军。
经此一役,娘亲成了大盛的功臣,也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是爹爹,封了爵位,还被赐了美妾。
那年爹爹跪在遍体鳞伤的娘亲的门前,声泪俱下:“清柔,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旁人再好,终归除却巫山不是云。”
才过了一年,林姨娘被太后认回是走失多年的亲生女儿,恩阳公主。
圣上做主,把她扶正为主母,从宫中风光出嫁。
举国欢庆,林玉容的肚子里又怀了爹的孩子,爹爹欢喜不已,大赏府中的下人。
所有人都高兴,可娘呢?
她为夫君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个贬妻为妾,缠绵病榻。
摸着手里流光溢彩的玉佩,娘笑了:“阿妩,所幸我并不爱他,只是在攻略他。
没想到花了十二年,也没捂热这一颗心。”
“娘累了,不想等了,阿妩不要怪娘。”
我知道她在说谎,十二年举案齐眉,娘怎么会没有爱过爹爹呢?
如若不然,她又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林玉容入府的这一年,不知给爹爹吹了多少的枕边风,先是把娘亲赶到最偏远的院子,冬日里克扣炭火,平时缺衣短食,处处刁难为难。
娘病倒了,堂堂侯府主母,竟然连个郎中都求不到。
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场风寒折磨到如今这个样子。
2.我顶着夜风跑去爹的院子,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爹带来,让爹请郎中给娘看病!
一路上我被小石子绊倒了数次,掌心火辣辣地痛,喉咙塞满了寒风,干涩得发苦。
踉踉跄跄地跑到爹的房门前,仆人却拦住了我。
我跪在地上放声哭喊:“爹,娘亲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她啊!”
一个仆人狠狠将我踹开,嗤道:“侯爷在陪恩阳公主作画,若是冲撞了公主,你能担待得起吗?
你娘不过是侯府的一个贱妾,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发了狠,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让我见我爹!”
他吃痛,一脚将我踢了出去,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贱人!”
我被甩到了石阶上,额头立时磕破了皮,流下鲜红的血。
一道娇柔的女声传来,林玉容挺着肚子和我爹挽手自房间里走出,“哎呀,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佯作关心,就要上前来扶我,却又一崴脚摔在了爹爹怀里:“侯爷,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孕呢。
只顾着大小姐了,险些害了我这腹中的孩儿。”
我爹果然着了急,小心地扶住她,转头对我冷冰冰道:“阿妩,你都几岁了?
若是再这般冒冒失失的,冲撞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你是有几条命担待得起的?”
我抹去眼泪,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爹,这偌大的侯府,就连一个郎中、一盆炭火都求不来,您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娘去死吗?”
“你们十二年的夫妻,当真要绝情至此吗?”
林玉容的脸冷了下来,“你是说,我故意苛待你们母女,不让她找郎中?”
“她沈清柔的命,难道比我这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尊贵?
我怀胎三月尚且没有四处喊苦喊疼,她倒好,教唆着个半大孩子,就来侯爷跟前争宠了?”
她说着说着含泪扑到我爹怀里:“从前她为妻我为妾,我便没少受沈清柔的锉磨。
可是今时今日,我是大盛的公主,太后的亲女儿,她定然是恨透了我!”
我爹本来还有几分担心的神色,闻言怒道:“没心肝的东西,为了你那个善妒的娘,连老子都敢骗?”
“更何况,圣旨已下,从今往后我侯府只有玉容一位主母。
你娘一个妾室,跟本侯算得什么夫妻?”
他揽住林玉容丰腴的腰,“你娘确实于侯府有功,所以本侯将她好生地养在府里。
明日就是本侯和公主的大婚了,让你娘把那些个争宠的手段都吞回肚子里去。”
“如若不然,就等着一尺白绫吧!”
浓稠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轻描淡写地说出要一尺白绫送走我母亲的男人,当真是那个曾经疼爱我、也深爱着娘亲的爹爹。
不过是富贵荣华,温柔小意,便是除却巫山亦是云了。
门在我的眼前毫不留情地合上,我挽留的手被门缝夹住,我爹皱着眉狠狠又拉了几下门,终于将我甩开,也生生夹断了我的指骨。
他们的身影亲密地相依,而我则蓬头垢面,被小厮赶了出去。
我哭倒在娘的床头,抚摸着她已见了骨的手,眼里恨意难平:“娘,爹他怎么能如此待你?”
娘虚弱地睁开眼睛,脸上泛起了被汗蒙出的潮红,她笑得柔婉:“阿妩,别哭,娘一点都不痛,娘就要回家了。”
她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附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明日,就用这把匕首,杀了我。”
3.次日,永安侯风光迎娶恩阳公主。
十里红妆,唢呐声一路从宫中吹到了门口的小巷。
林玉容穿着凤冠霞帔,和我爹一起迈步跨进了侯府的大门。
宴席上,宾客尽欢。
人人都说,永安侯英雄救美,救了流落人间的恩阳公主,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
而我的娘亲,永安侯府原先的主母,黯淡地消失在了他们的口中,变成了一位病死的“先夫人”,变成一个妾室。
我缩在角落的红绸里,看着爹爹和林玉容情深意重地拜堂,恩爱缠绵地入了洞房。
回到房里,灯光昏暗,烧的炭也还是最劣最难闻的,娘亲不停地咳嗽。
见我来了,她支起身子,将我抱在怀里,还像小时候那样为我唱着歌儿。
我默默淌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想张口劝娘,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可她过得太苦,我不能自私地留下她。
娘应该回到她的世界,她的爹和娘身边。
娘亲不舍地看着我,手里拿着和爹定情的那一块玉佩。
她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叹了一口气:“等闲识得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阿妩,往后你就要学着自己穿衣裳、梳辫子了。
春华是个好姑娘,她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娘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阿妩,杀了娘吧。
只有你亲手杀了娘,娘才能回家。”
在她期盼的眼神中,我颤着手,将匕首送入她的胸口。
“娘,女儿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往后山高水长,你要好好地爱自己。”
而门外,鞭炮声响起,礼官捏着嗓子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玉佩从娘亲失了力的手中滑落,摔成了几块碎渣。
我静静地躺在娘渐渐冷了的身体旁边,蜷缩着睡了过去。
“娘,在另外一个世界,你一定要过得好。”
“但是,不要忘记阿妩。”
我醒来时,沉默地拖着娘亲的身子,埋在了门口的那一株桃花树下。
刚刚盖上土,面色红润的娘亲就化为了一具白骨。
看来她说得没错,她是异世之人,肉身不可久留。
此刻,娘应该平安到家了吧。
我枯坐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落。
“阿妩,叫你娘出来!”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爹爹焦急地走了进来,面如寒霜:“今日是公主嫁进侯府的第一日。
你娘如今是妾,拿乔不去给主母敬茶,是在闹什么?”
我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瞪着眼,想要跑进他怀里哭诉的心也如坠冰窟。
我无力地蠕动嘴唇,沙哑道:“爹,娘已经病重很久了。
您三月不曾来看过她一眼了,您的心里还有娘吗?”
“娘为您做过的那么多,您都忘了吗?”
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恼羞成怒地将我拂开:“放肆!
我是你父亲,永安侯爷,我做事容得你置喙吗?”
他环顾了小小的屋子一周,气愤地踢倒了脚边的炭盆:“这不是有炭吗,说得跟就要冻死了似的,装给谁看?”
可那炭盆倒了,落出来一堆的枯枝和泥沙,就连最低等的炭都已燃尽了,余下散发着恶臭的炭灰。
爹的脸白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问:“这个冬天,你们烧的就是这些?”
林玉容带来的那个仆人匆忙跪下:“侯爷明鉴啊!
夫人从来不曾苛待过沈姨娘,念她侍奉侯爷有功,她房中的份例比夫人还多。”
“想来是沈姨娘知晓侯爷今天会来,故意装腔作势,演苦肉戏呢!”
爹脸上的愧疚和心虚一扫而空,暴跳如雷地一巴掌扇得我头发昏:“我早该知道,沈清柔这半辈子的贤良淑德都是装出来的。
玉容是太后亲女,金枝玉叶,她也敢和公主争风吃醋!”
“难道这十二年的正头娘子,她还没享受够吗?”
他犹嫌不足,扯着我的头发质问:“还不快说。
你娘在哪?”
我知道他恨娘,林玉容被太后认回的那一天,娘亲在宫门前长跪不起。
少时守城一战,伤了她身体的根本。
寒冬腊月里,她拖着病体跪在大雪之中:“妾与侯爷是十二年的发妻,难道就因为公主尊贵,就能贬妻为妾吗?”
宫人打断了她的腿,随意地扔回了侯府,对着爹冷嘲热讽道:“恩阳公主是圣上亲妹,若是侯府的庙小,容不下她,圣上也可下旨和离。”
“但这侯府的富贵和爵位,侯爷可得掂量掂量了。”
爹大怒,说娘是贪恋富贵:“玉容公主之尊,不也一样做了我一年的妾室吗?
你倘若真心爱我,就是做妾又如何?”
娘哭得肝肠寸断,哀声道:“只是最后一年,让我再做你最后一年的妻子。
不然,我就会被系统抹杀的!”
也是那一日我知道了娘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不是身如浮萍,只能依靠我爹的沈清柔。
而是有自己的家,有爱她的家人的沈明珠。
这是她攻略爹的最后一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了爹要再娶林玉容的事。
爹只冷冷地笑:“那你就去死吧。
沈清柔,一样的手段,不要对我用两次。”
他命人把娘关在佛堂里,不准给饭食,还要用血抄佛经为恩阳公主祈福。
那天夜里,我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可娘一回来就发了高热。
醒来以后,她的眼里发着光:“阿妩,我终于找到了回家的办法了。”
4.奴仆们抓着我,把我扔到大殿之上。
我不肯跪,就有人拿了木棍,将我膝盖打弯,狼狈地跌在地上。
曾经的林玉容,如今的恩阳公主、侯府夫人端坐在高台上,凤眼微垂,落在我的身上。
“今日是本宫入侯府的第一日,妾室沈清柔目无主母,不前来敬茶,你作为她的女儿,不如就帮你母亲敬了这一杯茶吧?”
她抬起眼睛,对着爹含泪道:“我身为公主,却从小流落民间,受了许多的苦。
曾经嫁给侯爷,也不过是个处处受人刁难的妾室。
好不容易认回了生母,做了侯爷的正妻,可那沈氏怀恨在心,连茶都不愿意敬我。”
“侯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一哭,我爹的心都要化了,急忙温柔揽住她,替她擦去泪水。
转头看向我时眼里没有一分的怜惜:“既然如此,就由阿妩来吧。”
我咬紧牙关,“她又不是我娘,凭什么要我跪她!”
仆从把我的头按在地上,林玉容莲步轻移,一脚踩住我的手,笑得温婉:“我不是你娘,从今往后却是你的嫡母。
你娘身份低贱,怕是没有教过你尊卑礼数。
不如我今日就好好地教你,免得来日你丢了我们侯府的脸面!”
我被强逼着起来,手里塞入了滚烫的茶盏。
瓷片轻薄,没两下烫红了我的手指,我一个不稳,热水就悉数洒在了自己的脚上。
一个尖嘴猴腮的嬷嬷见状,皱着眉抬起我的下巴,举起手掌掴了我两下:“没眼力见的东西,不过是给嫡母敬茶,就故作姿态,摔了这御赐的茶盏。”
林玉容懒怠地抿了两口茶,“来人,再来。”
一碗又一碗的热茶奉了上来,我被嬷嬷掌掴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接下了我手里奉的茶。
她浅尝了一口,嘴巴咂巴了两下,林玉容随意道:“太苦,倒了吧。”
我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她端详着我:“沈姨娘真是养出了个好女儿,还能为了她忤逆自己的父亲。
只可惜,我这腹中的孩儿,还不知能不能活得下来。”
她装模作样地抹泪,身边就有婢女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侯爷明鉴,公主每日都喝着安胎药。
可今日才喝了一口,便腹痛难忍,险些落了红。”
“宫中的太医看过,安胎药里被人下了凤阳花,于怀孕的女子是大毒啊!”
我爹慌慌张张地抱住林玉容,关切道:“夫人,你和孩子都没事吧?”
林玉容柔柔弱弱地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我:“妾身侥幸大难不死,可以后却不知有没有这样的运气了……”爹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对我怒喝:“柳妩,事到如今你还要替你那个恶毒的亲娘遮掩吗?”
凤阳花生长在淮中,而侯府里来自淮中的人,只有我的爹娘。
我苦笑,娘昨夜死在我的怀里,如何还能害林玉容呢。
更不必说,这偌大的侯府之中,除了春华,还有谁会为我们母女做事呢?
“不敬主母,谋害后嗣,她善妒至此,就是乱棍打死了也不冤枉!”
我直视着他,冷笑着“呸”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们存了心要往我娘身上泼脏水,何必多此一举?”
我爹气极,一脚踹在我心窝上:“逆子!”
林玉容此刻却拉住了我爹的手,含情脉脉道:“侯爷,沈姨娘被贬妻为妾,心里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侯爷和她毕竟是十二年的夫妻,是玉容鸠占鹊巢,不如我今天就自请下堂离去!”
此话一出,爹的火气更是旺盛。
“来人,给我将这贱蹄子拉出去,脱了她的衣衫,笞杖四十。
沈清柔素来最疼爱她,我就不信她能沉得住气!”
我抬眼看向爹,一侧的脸高高肿起,却笑得痛快:“娘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算你把我打死,她也不会回来了,你再也不能折磨她了!”
仆人们把我拖了出去,在院中除了我的衣物,一臂粗的木杖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地落到我身上。
只一杖,就是断骨抽筋的痛,背上的骨头几乎一瞬间被打碎,我的脸重重摔到地上,发出震天的痛呼。
笞杖是宫里罚人的手段,成年男子尚经不住三十杖。
我区区一个八岁小童,四十杖下去,必死无疑。
我吐出一口血,眼泪糊满了整张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你带阿妩走吧!”
林玉容穿着夹袄,手里捧着汤婆子,噙着笑蹲下来问:“阿妩,你乖。
说出来你娘在哪儿,我就让他们住手,好不好?”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沈清柔不是个好母亲,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嫡母,自然会照拂你的。”
一个婆子笑道:“大小姐,有恩阳公知这样尊贵的嫡母,往后还愁找不到好的婆家吗?”
我奄奄一息,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却咬紧牙关,不肯向她求饶一句:“我娘死了,你们永远都找不到她。”
我的牙齿都被血浸红了,此刻一定很吓人。
“她在你和我爹洞房花烛时,被我亲手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