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强程才的女频言情小说《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由网络作家“黄桃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五章一对母子离春节还有两星期,天很冷了,虽没有下雪,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国道两边的大树枝条像跳舞似的摇晃着,树枝上的黄叶稀稀拉拉地吹落到路肩,在行人的脚下翻滚着。西山支队厂区大道两旁梧桐树上的枝条也光秃秃的,地上被生活卫生中队早起的女犯扫得干干净净,但急速的寒风还是不时地将路边的尘屑卷向一边。上班没多久,刘强正与陈兴国说着话,忽然接到二大队祝春霞的电话,说她们中队阎冬娥想见儿子。祝春霞是二大队副教导员兼一中队指导员,凡是阎冬娥想见儿子,她都直接与刘强联系。刘强他们和祝春霞中队的班次同步,上午休息,约定十点见面。刘强放下电话说:“王文清母亲要见他,正好可以把他减刑的事说一下。”说罢又拿起电话打到大队值班室,向应树根报告了。“王文清还...
《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精彩片段
第五章一对母子
离春节还有两星期,天很冷了,虽没有下雪,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国道两边的大树枝条像跳舞似的摇晃着,树枝上的黄叶稀稀拉拉地吹落到路肩,在行人的脚下翻滚着。西山支队厂区大道两旁梧桐树上的枝条也光秃秃的,地上被生活卫生中队早起的女犯扫得干干净净,但急速的寒风还是不时地将路边的尘屑卷向一边。
上班没多久,刘强正与陈兴国说着话,忽然接到二大队祝春霞的电话,说她们中队阎冬娥想见儿子。祝春霞是二大队副教导员兼一中队指导员,凡是阎冬娥想见儿子,她都直接与刘强联系。刘强他们和祝春霞中队的班次同步,上午休息,约定十点见面。刘强放下电话说:“王文清母亲要见他,正好可以把他减刑的事说一下。”说罢又拿起电话打到大队值班室,向应树根报告了。
“王文清还算争气。”陈兴国道,“这次就是程才减少了,以前无期犯人减到十六十七年的多,减十五年的都有。”
“嗐,这次能减就不错了。”一说起程才这次报减刑的事,刘强就一脸的无奈。上个星期中队将减刑摸底对象报大队后,当天下午刘强就找了应树根。应树根任副教导员后,大队一把手金洋就把管教上的事全甩给了他,全大队犯人的减刑问题他说了算。为了吸取去年失败的教训,刘强决定今年主动出击,据理力争。走进大队值班室,刘强见只有应树根和大队内勤刘光明两人,便拿出烟打给了应树根,应树根点烟吸了一口,神情愉悦地点点头:“坐一下。”刘强在沙发上坐下,笑笑地看着这个顶头上司想着怎么开口。他告诉应树根,自己中队虽然报了六七个人,但按照往年比例,只有四到五个人能报上去,他的想法是有两个侧重点:一是可以减刑释放的,如王文清余刑不多,减了可以放走;二是多年从未减过刑的也要重点考虑一下,譬如程才无期徒刑来西山支队六七年,从未减过刑……一听刘强提起程才,应树根就接话道:“他怎么能减刑呢?”应树根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说话语气也比较和缓,“先是操骂干部,后又和女犯拉扯,典型的反改造分子,专政对象。给他减刑,我们立场就有问题。”刘强说:“骂队长,挨了打;猪油的事,也惩罚了。实事求是说,这个人可减可不减,但来了这么多年,生产上你也知道是把好手,又是无期,减刑也是让他在希望中改造嘛。”听刘强说完,应树根也爽快地对刘光明说:“就算一个。”刘光明问报减多少,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说:“只有六个功,改造表现又不好,顶多减为十九年。”刘强道:“少了吧?很多无期的都减到了十六七年。”
“那就加半年,十八年半,”应树根道,“让他在希望中改造。”
听完刘强的叙述,陈兴国笑了笑,无语。
刘强也闷着头喝水。过了会儿刘强看看表,已九点半了,便道:“你忙你的,我带王文清去女犯那边。”
刘强领着王文清下楼来到界屋工地。界屋已基本建成,上下三层,正在进行内部粉刷。他们从中间车行过道穿过界屋,进入女犯监舍大院。
穿过院子,刘强领着王文清直奔女犯监舍大楼。到了三楼,刘强走进右边的民警办公室,见只有彭彩云一人,便道:“祝教呢?”
“到五楼看节目去了。大队彩排。”彭彩云说。她是省劳改警校的毕业生,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中队副指导员。彭彩云让他们进屋坐,她告诉刘强,祝教交代今天由她负责阎冬娥与儿子会见的事情。王文清自己在窗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坐在靠墙的木条椅上看着彭彩云说:“你们不打电话,我都准备联系你们。”
“昨天上午,东海那个蔡老师看了阎冬娥,下午上班时,她就说可不可以见一下儿子。所以今天一上班祝教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彭彩云说的那个蔡老师名叫蔡怡,是东海市一名模范教师,全国三八红旗手获得者,上半年曾到二大队开展帮教活动,重点对蔡小芳等性格怪异女犯进行面对面帮教,这次又乘在隔壁劳改支队开展帮教活动之机,再次来到西山支队与蔡小芳她们见面。其间,蔡老师听说了阎冬娥母子的事情,便提出要看一下阎冬娥,本来还打算见一下她儿子,因已买好了回东海的火车票,时间来不及,只好下次再见。
听了彭彩云的介绍,刘强心中一阵感叹,一个退休之人,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失足青年和犯罪妇女,快过年了都还在奔波,确实令人感动。
这时,彭彩云把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叫进了办公室。阎冬娥一见刘强,脸上有意露出点笑容:“刘指导员。”刘强示意她坐,自己起身坐到和彭彩云并排的一张椅子上。阎冬娥看看椅子又看看彭指导员,神态窘迫,因为每次都有两张小板凳,今天只有一张,被儿子坐了。“就座那里。”彭彩云及时发出指令。
阎冬娥轻轻地在木条椅上坐下,手里攥着一盒巧克力。平时,王文清母子见面一般都是陈兴国带的时候多,刘强已一年没见王文清母亲。王文清的母亲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脸无血色,发无光泽,虽在儿子面前强装笑脸,但缺乏正常人的那种精神气。刘强决定把她儿子有可能被减刑提前回家的消息告诉她,让他们母子高兴:“年底你儿子减刑有希望,如果没什么事,应该可以回家过年。”
“是吗?”阎冬娥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就落下一串泪珠,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指导员……”王文清听到刘指导员提前透露的好消息,也激动得嘴唇嚅动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谢谢!”
王文清的“谢谢”二字是发自肺腑的。当年王文清陷入“江中帮”,就是刘指导员把他从团伙的泥潭中拉出来的,如果不是刘指导员这颗“救星”,他的命运将和熊根水一样,还得在监狱里待几年。更让王文清忘记不了的,是刘指导员挽救了他们母子关系。
那是王文清被判刑入狱来到西山支队后的事。有一天,祝春霞来到刘强他们车间值班室,问他们中队有没有王文清这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祝春霞高兴地说:“总算找到了。”原来,她们中队的阎冬娥前几天听说儿子王文清因抢劫被判刑后关到西山支队来了,便请民警帮她寻找儿子的下落。祝春霞叫人去管教科查一下,获知她儿子就在本大队,先问了二、三中队,但查无此人。今天上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祝春霞便自己过来询问。获知王文清就在车间上班,祝春霞心里很高兴,当即便要刘强叫他来核实情况。方冬生把王文清叫进值班室,祝春霞一见他差点叫出声来:太像了,这脸盘和她妈就一个模子。王文清进屋有点意外,屋里除了自己中队的两个队长,还有一个女民警。“你叫什么名字?”女民警问道。“王文清。三横王,文化的文,清楚的清?是。”王文清答着,忽然想起这人自己见过,就是这里的民警,莫非是有意来找自己的?没等王文清多想,女民警笑道:“你知道你母亲在这里吗?”王文清却头也不抬:“我没有娘。什么?”几个民警都瞪眼看着他。刘强让他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王文清在小板凳上坐下,却低着头不肯说话。那女民警一脸茫然地看看刘强他们,然后挪动身子坐在椅子边沿,双手扶在膝盖上看着王文清说:“你真的没有母亲?”王文清始终低着头不肯答话。僵持了一会儿,祝春霞示意先让他回去,以后再说。王文清走后,祝春霞简单说了下阎冬娥的案情。
阎冬娥犯的是杀人罪。她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两个儿子一个女,老公王某很能干,不仅田种得好还会烧砖瓦窑,农、副两旺,日子过得比较红火。谁知在一年春上,她家从外面新请了一个姓张的帮工,从此这个家庭就灾星临头了。原来这个帮工不是本分人,见主妇阎冬娥模样端庄,虽已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但风韵犹存,没来多久便欲火中烧了,想方设法挑逗她。阎冬娥经不住张某百般引诱,不久两人便勾搭成奸,但彼此又不满足于偷情,想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们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把她老公除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夫妻生活,于是想方设法要害死王某,但几次下手均未得逞。后来张某买来几包老鼠药交给阎冬娥,要她给王某服用。阎冬娥虽答应,可望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迟迟下不了手。一天中午两人贪欢后,张某再次催促,阎冬娥终于咬牙将老鼠药拌入晚饭中端给丈夫吃。幸亏王某吃后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
“又是奸夫淫妇惹的祸。”方冬生愤愤地说。
刘强点点头:“这可能就是王文清不认他娘的原因。”
“我们到大队去查一下他的档案。”祝春霞忽然想起这主意,刘强点点头。
刘强陪着祝春霞走进大队办公室,和教导员金洋打了招呼,然后直接往档案室走去。管档案的姚小芬听他们一说,起身去取档案。两个绿色档案柜里档案塞得满满的。姚小芬很快找出了王文清的档案,刘强接过档案翻着,见入队登记表“社会关系”一栏中有父亲的姓名,有哥哥的姓名,也有妹妹的姓名,就是没有母亲的姓名。这可是王文清进西山支队时自己填的登记表,怎么回事?祝春霞和刘强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其解。搞错了还是他故意不填?祝春霞这样想着,刘强说话了:“我晚上找他谈一下。你那边也再问一下。”祝春霞无奈地点点头。
当晚进监刘强第一件事就是找王文清谈话。那时三大队监舍就在现在大院的北楼原址(北楼是八十年代中期才建起来的),是六十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楼房西侧有个二三百平方米的院子,东面围墙电网,西面是洗澡间的后墙,电网拉在屋檐上,北面土墙上砌了砖墙电网,电网内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树那边是生产车间。监舍楼陈旧简陋,空间狭小,常日班住一楼,三个运转班中队住在二、三楼。只有一个民警值班室。管教干部们晚上进监,除了上楼巡查一般都在办公室待着。这天晚上刘强进院子后瞄了一眼右边的窗户,值班室灯未亮,他便往后面的楼梯走,从露天台阶上到二楼后,走廊里光线暗淡,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着在闲聊、抽烟,空气中充盈着烟味和从旁边兼顾洗漱功能的敞开式卫生间里散发出来的臊臭味,令人不爽。刘强往里走几步,发现王文清和万建华、熊根水坐在走廊尽头闲谈,便叫他过来。王文清明白刘队长找自己为何事,心情郁郁地跟着他上到三楼。三楼走廊安静多了,上晚班的人大多已睡觉,只有几个人还在抽烟闲聊。刘强领着王文清往走廊一头走去,两人在窗户边停下来,回头看时那几个闲聊的进监号去了,走廊上一下寂静了。刘强:“你登记表上怎么没填你娘的名字?”王文清头也不抬:“我没有娘。胡说,”刘强看着他道,“没有娘,你哪来的?”先前低头的王文清这下变成了歪头。刘强瞧他那样子,心想他跟自己娘会有多大的仇呢。过了一会儿刘强说道:“你娘知道你也在这里,很心痛又着急,委托她们干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不肯认她,到底怎回事?”刘强始终瞧着他道,“有什么就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你点什么?”王文清又低下了头,但却不肯说什么。瞧这样子,刘强心想那个阎冬娥是他母亲无疑,他虽没说什么,但未否定,说明他已知道了自己是和母亲在一个劳改队。刘强觉得今天的谈话已达目的,余下的事留待日后再说。于是他换一个话题道:“万建华还在找你?”王文清道:“闲聊,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王文清因抢劫判刑入狱后,正值“江中帮”酝酿报复“东海帮”之际,因王文清来自远郊也算是江中人,万建华便想拉拢他参与报复东海犯人的活动,但刘强看出“江中帮”企图的端倪后,先后三次找王文清谈话,终于打消了王文清入伙的念头。今天看到王文清又和万建华混在一起,刘强有点担心他们的关系死灰复燃。王文清很认真地说:“刘队长,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放心。”看着对方一脸真诚的样子,刘强也就默然了,心想只要王文清自己把持住,与万建华的正常交往也就无所谓。于是他说:“你娘的事,好好想想。再不好,再有错,也是你娘呀。”王文清还是不吭声,默默地跟着刘队长下了楼。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刘强趁着转中班上午休息的机会,一上班就来到了监舍小院。天气很好,自己班上几个人在散步。刘强让人去叫王文清。那犯人答应一声就上了楼。刘强在院子里踱着步,院墙上那棵大树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土墙上稀稀拉拉长着不少杂草和小树丛,院子里砖头铺就的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污垢,秋高气爽的日子,院子里倒显得有点阴凉干爽。王文清来到院里时,刘强站在西北角。两人还没说话,院门岗亭值班的犯人提着一把钢筋椅子笑笑地放到了刘强面前。刘强点点头把椅子挪到墙根边坐下,王文清也知趣地蹲在刘队长面前。刘强开门见山地说:“你娘的事怎样?我不想她。崽是娘的骨肉,她很想见你。”那天祝春霞离开后,便把王文清不想认阎冬娥的事跟她说了,阎冬娥当时没说什么,据与她一个监号的女犯说,阎冬娥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还听到了她捂在被子里的哭声。昨天祝春霞又将这情况反馈给了刘强。“王文清,”刘强俯身看着他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愿认你娘呢?母子间能有多大仇?”王文清静静地蹲着,就是不答话。刘强又说:“你娘的案子我也了解,她确实是对不起你父亲。我又哪里不是她害的呀?”王文清忽一下站起身,用手擦了擦两眼,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下来,须臾便又蹲下来。原来王文清母亲因谋害丈夫被判刑十年投入西山支队改造,王文清的父亲大难不死,此后经常醉酒,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亲戚的撮合下和一个寡妇同居了。父亲与人同居后,王文清的生活受到的影响虽然不大,但他心理的创伤却是巨大的,残缺的母爱在他的心理发展过程中没有起到应有的正面作用。身心都在成长的他,高一、高二没有能延续初中阶段的学习势头,染上了贪玩的习惯,以至于高二未结束就因与人抢劫而被判刑五年送到了西山支队……刘强一直看着眼睛红红的王文清,十分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你就是被她害的,你不想理她也是有道理的,我同情你。”王文清听刘队长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刘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读过毛主席的《矛盾论》么?”王文清狐疑地抬起头,又低下头:“没有。也难怪,你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学了,我们那个时候学得多。别的不说,就说《矛盾论》中一句经典的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拿你来说,你娘就是外因,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娘是有责任的,因为她不仅失去了正面教育你的机会,客观上还促使你走向歧途,这就是我同情你的原因。”刘强把椅子挪近一点说:“话又说回来,你犯罪主要还得怪你自己是吧。比方说母鸡孵小鸡,我们都是农村的都懂,你让母鸡去孵鸡蛋,鸡蛋会变成小鸡,要是让母鸡去孵石头,石头能变成小鸡吗?什么也变不成。所以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责任还在你自己,你娘是有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总不是她叫你去抢人家东西的吧?所以你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你娘身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听了刘队长一番话,王文清仍没抬头,但心里思忖开了,刘队长说的都是家常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娘是有错,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影响了自己的学习,也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这些都是娘造成的,如果她不出事,父亲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偏离方向……但像刘队长说的一样,关键还是自己,如果不放松自己,扛得住同学的诱惑,不跟他们出去玩,又怎么会发展到去抢别人的钱包呢?……王文清慢慢明白过来后,低着头挤出句:“你说的也有理。”一听王文清开了口,刘强心里高兴起来,他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这人世间只有母爱才是伟大的,永恒的。你娘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恨她,可她就是想你,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现在明白了吗?”王文清似乎蹲累了,乘机起身说:“好嘛,哪天你带我去见她吧。”
从此在刘强和祝春霞他们的关心下,王文清和母亲几乎每个月都能见一次,因为阎冬娥时常会想起儿子。虽然她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谁来看她,生活过得很艰苦,但她比以前快乐,劳动时都带着笑,每个月得的几元钱奖金和半年小结年终鉴定后发的几十元的奖金,她几乎从不支出,积到每月见儿子前,她就拿上存折到小卖部去买罐头鱼等见面时捎给他。有一次她贫血晕倒了,醒来后祝春霞、彭彩云都劝她说:“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买点营养餐吃。”阎冬娥虚弱地笑笑说:“我没事……”如此几年,阎冬娥在狱中享受着特殊的天伦之乐,但时间一长,阎冬娥的新忧虑又来了。同犯们好心的絮叨,让她坐立不安:这么大一个儿子待在劳改队不是个办法,得让他早点出去才行。文清的刑期虽不长,但总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出去好。这事她没别的办法,只有每月接见时多说说儿子。国庆见面问起他何时能减刑时,儿子还一脸的茫然,想不到今天就得到好消息,阎冬娥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刘指导员说:“谢谢!谢谢!”
阎冬娥与儿子慢慢说着话。刘强探着身子问彭彩云道:“上次那个猪油的事查出了什么结果?”听刘强问起这件事,彭彩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门。
天冷风寒,还有人站在铁栅栏前向外张望。监舍走廊的铁栅门关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犯在门里坐着,身上披着黑色大衣,手里纳着鞋底。
彭彩云压低嗓子说:“你们跟这边通了情况后,我们中队就查了,查了好几天,查到应该是柳如玉送的。柳如玉你知道吧?”
刘强点点头:“听说过。”
彭彩云往下说道:“查到柳如玉就不了了之了。我们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彭彩云侧头凑近说:“后来听说是男犯没交代,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这种事可大可小,支队也不会过问,不就算了。”
刘强笑笑。过了会彭彩云问道:“你们排了几个节目?”
“我们准备了两个。”
这时,大院里一部中型卡车从界屋钻过来开到食堂前停下了,有女民警带着女犯开始卸货。
十一点,刘强觉得该回去了,和彭彩云回到值班室,王文清和母亲忙立起身。彭彩云看着阎冬娥母子说:“差不多了。”
阎冬娥笑笑:“谢谢指导员。”说罢,把手上一盒巧克力塞到儿子手里说,“昨天一个好人给的。”
彭彩云看着她儿子说:“昨天蔡老师给你妈的,你看你妈一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刘强看着王文清说道:“这就是人间第一亲,人间第一爱。”
彭彩云也说:“你妈很后悔过去的事,你也要原谅她。如果今年她评到积改,明年减刑幅度会更大。”
阎冬娥母子俩都没说话,但他们的眸子里都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减刑的期望。
第二章有人挨揍
入夜不久,离省城江中不太远的西山支队大院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等待看电影的人。人群被人为地隔开在东西两个院子里。院子中间修筑了一条近三米高的界墙,银幕就悬挂在界墙中间两根高耸的铁杆子上。每当放电影时,西院坐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犯,东院则为一色清的女犯。
今天放的电影是《庐山恋》。《庐山恋》在全国公演多年,因为它是“文革”后国内表现爱情主题的“第一部吻戏”,监狱管理部门一直不敢在监内放映,直至支队分管领导点了头,管教科分管教育的领导才安排今天这场电影。晚上播放电影《庐山恋》的消息,犯人们白天就知道了,非常高兴,都在期盼看到它。原来据组织放电影的教学组民警朱东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全支队犯人同时看电影,因为支队要在界墙处建一座三层的犯人生活辅助用房,下个星期就动工,因此今天人们的情绪很高,又恰逢国庆休息,全支队的人基本都到场了,电影尚未开始,银幕两边院子里早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
每次放电影都是这样。自从前两年支队决定在监狱内播放电影后,看电影一直都是西山支队犯人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每当界墙中间那两根铁杆子上挂上银幕时,人们就会兴奋起来,忙着打听今天放什么片子,期盼着能早点欣赏。尽管银幕悬挂在两个大院中间,人们有时看正面,有时看反面,但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因为放映员在两边轮流放映,谁也不吃亏。其实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人们对电影的追捧,因为各大队之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只有看电影时熟人之间才有见面招呼寒暄的机会,或交流犯人中私下秘密联络的奇闻逸事。可以说,看电影是男人们难得的精神会餐,比看电视强多了。
六点四十分,天刚黑不久,大院里的照明灯都亮着。三、四大队的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从监舍楼里陆陆续续地来到院子里,大队值班领导开始让各中队集合整队。
三大队和四大队合住一栋五层监舍楼,位于大院南面,俗称南楼,楼前各有一个二三百平方米的小院子,那是人们平时活动的场所。大院北楼也是一栋五层监舍,四、五楼是教学区,三楼以下住着五、六、七三个大队的人。两栋大楼中间修建了一个篮球场。一墙之隔的女犯大院格局与男犯相同,三个大队女犯都住在北楼,女犯南楼与男犯大院南楼仅隔一米,几乎形成联体楼,三楼以上是女犯教学区和礼堂,三楼以下是医务所和监舍。整个大院就两排,共四栋监舍大楼,构成了西山支队监舍大院的基本布局,虽不宽敞,却也整齐划一。
快七点了,各大队犯人陆陆续续进了操场,放映员正在做放映前的准备。天完全黑了,但在路灯的辉映下,操场上光线仍然不错,几米内能看清人脸轮廓。
“金桂龙,你还在这干什么?”
说话的是四大队的管教队长温俊青,他站在自己中队后头,见东海犯人金桂龙还在队伍外和人说话便喊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嘈杂的环境使对方没有听见,金桂龙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温俊青便走过去对金桂龙说:“还在说什么?”又看和他说话的那个犯人有点面熟,好像也是东海犯人,但不是他们大队的,便呵斥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金桂龙赶紧回队伍里去,临走时拉了拉同乡,但同乡却不走,还朝着个头瘦小的温俊青回了句:“你管我干什么?”
温俊青一听就来气:“你跑到这边来我不管你呀?”
那犯人鼻孔“哼”的一声,边走边说道:“管好自己的老婆吧!”
温俊青脑袋“嗡”的一声,这话太刺人太伤人了!温俊青气急败坏,快走几步一脚踹在那犯人屁股上,对方当即倒地。温俊青扑过去按住他,叫来旁边几个犯人一起将那人抓住提起,然后揪住往四大队监舍走去。正在附近的三大队一中队民警陈兴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跟了上去。
被揪往四大队监舍的这个犯人就是程才。温俊青对他毫不了解,只是有点面熟——那是因为上个月他们大队挡车工不够,从女犯大队抽调一个班次的女犯学挡车时,这人到四大队来帮忙带徒弟。但温俊青并不熟悉他,现在这小子居然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才被揪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后,几个犯人走了,剩下温俊青和四大队的另两个民警以及刚刚进屋的陈兴国。
大队值班室和犯人监舍一样大小,后面三分之一的位置是值班床铺和储藏室,中间用文件柜隔开,前面摆了三张办公桌和一张三人人造革沙发,活动空间也就七八个平方米。
“把他铐起来。”温俊青叫两个民警把程才双手戴上手铐后,缓缓走到程才面前,两眼冒着无比炽烈的怒火。
在场的陈兴国二话不说,赶紧开门跑了出去。他心急如焚走出四大队院子,却与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撞了个满怀。陈兴国一见闵教导员,竟有点结巴地说:“闵教……”说罢就往操场上奔去。
天很黑,电影已开演。陈兴国正要往前走,却见刘强匆匆赶了过来,陈兴国简单说了两句,见刘强往四大队去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在自己队伍后头椅子上坐下来。
“行了。”闵细仔一进大队值班室后,见温俊青正从腰间抽皮带,准备用皮带抽那犯人。
“你不要管。”温俊青出手就一皮带甩过去,“老子今天就是要让他长点记性……”说罢,高举着的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行啦!”闵细仔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想出人命是啵?!”
温俊青被人拉回到沙发上,刚才抓住他右手的是刘强。温俊青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直喘气。
刘强见程才倚墙斜着,两只大眼睛充满着仇恨地盯着温俊青,便让一个民警把程才的手铐打开。正好陈兴国开门探头看里面,刘强跟闵教导员打下招呼,然后让陈兴国把程才送到医务所去。
陈兴国搀扶着程才走后,两个民警也走了。闵细仔见温俊青怒气稍缓,便问道:“怎么回事?”
温俊青却不吭声。
沉默一会儿,坐在温俊青一侧的刘强在他的右腿上拍了一下说:“为什么事?我好回去批评处理他。”
温俊青仍不吭一声。他慢慢地掏出烟和打火机,旁若无人地点起烟吸着。
刘强望了闵细仔一眼。闵细仔是他的老丈人,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在基层一线工作,热情不减。为避免尴尬的气氛,刘强拍了拍温俊青的肩膀做起身状道:“你消消气,我去医务所看一下。”
刘强起身与丈人点了下头,转身要离去,温俊青却吐出一句话来:“你去问那小子。”
外面操场上电影放得正欢,片中人物的对话声在大院上空回荡着。刘强没进操场,直接往医务所走去。
医务所就在旁边,一座独立的小院子,里面灯亮着。刘强估计陈兴国他们还在医务所,便径直走进就诊室,民警医生廖前进正弓着身子给程才检查。
刘强满是歉意地笑笑:“廖医生辛苦了,搞得你电影都看不成。”
“没事。《庐山恋》我看过。”廖医生也笑笑。
从医务所出来,带程才经过操场边黑压压的队伍旁边时,刘强发现程才挺了挺身子,加快步子往前走。
“老刘,你们先走。”陈兴国主动和刘强招呼一声留下来,电影散场后他要带人回中队。
刘强他们穿过大队院子正要进监舍楼道,副教导员应树根从后面跟了上来,让他们先到大队值班室去。
应树根开了门,也不叫他们落座,板着脸看着程才说:“怎么跑到人家大队去挨打了?”
程才气鼓鼓地看了一眼应树根,却不吭声。副教导员应树根从来没有好脸色给自己,他懒得理他。一旁的刘强见应树根这样子,也不好叫他们坐下说,毕竟他是副教导员。
“不肯说是啵?”应树根一副挺严肃的样子,“我看你就是贱骨头,该打!”原来,应树根听说程才被打送往医务所后,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去了一下,弄清了温俊青打他的原委。
“什么原因?”刘强看着应树根。
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用手指着程才说:“这小子竟然管队长的事,打死都活该。”
一听这话,刘强似乎明白了几分,想着三个人这样站着不是个事,便主动说自己带程才回中队去教育他。
应树根点点头:“好好教训教训他。”
一中队监舍就在二楼。二楼左手边就是中队民警办公室,办公室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米,几张办公桌一放就没多大空间。刘强在办公桌前坐下,招呼程才在墙根一张小木凳上坐下后,眯了下眼睛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说了‘管好你老婆’。”程才老实地说。
“你好好的说这个话干什么?”
“我和金桂龙说话,他跑来管闲事,我才说那句话。”
“那是你该说的话吗?”刘强板着脸孔说,“才安静了多久?队长不惹你,你却去惹队长。真的是骨头作酥了?”
听了指导员刘强几句批评后,程才心里也开始平静下来,他看着刘指导员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人就没了脾气。刘指导员管过他多年,他很了解指导员这个人,听说他原来在东海当兵,转业后直接分到了他们一中队,先当队长,后来又当了中队长,现在是他们中队的指导员。刘指导员凡事他都分个青红皂白,处理问题也泾渭分明。自己以前虽然多次被他罚过,但他心服口服,因为自己过去确实太吊儿郎当,老是给他找麻烦。庆幸的是,他遇到了刘强,由于他过去不大听队长的话,吃了不少苦头,刘强当了指导员后,情况才开始有了转变。也许刘指导员在东海当过兵,对自己和其他东海人有那么点好感,也许他有一副菩萨心肠,程才做错了事,哪怕指导员发再大的火,他也接受,他就愿意让刘指导员慢慢说着自己,从不反感他对自己的教育。
“队长的事关你屁事?”刘强两眼忽然露出严肃的冷光,提高嗓门说,“教了你多少年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刘强十分严肃地说道,“应教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个驴子骨头!”
说到这儿,楼梯上传来众人上楼的声音,电影散场了。刘强静了几秒钟,接着斥责道:“队长的事你少掺和!不要听风就是雨!”
程才小心地说:“是真的,女犯……”
“什么蒸的煮的。”刘强堵住他的嘴道,“别人的事少操心!”说罢站起身来,“三十几岁的人,该学聪明点了。”
陈兴国推门而入,程才看了一眼指导员,便知趣地乘机出了门。刘强顺口问了句“点了名?”,陈兴国点点头:“点了。”在椅子上坐下后问道:“温俊青干吗打他?”
“嗐,这个家伙……”
陈兴国不解地看着刘强。他来支队时间不长,好多事情不明白。
刘强看他一眼没吭声,拿起桌上的“庐山”烟丢一支给陈兴国。陈兴国接了烟,忙掏出打火机给刘强点火。
刘强吸了两口烟道:“温俊青老婆赵冬梅原来在女犯那边带班,金洋那时是我们中队指导员。两人有没有关系不好乱说。”说到此,刘强强调道,“这种事,我们当队长的不能让犯人牵着鼻子走,就一条——队长的事,不能让他们以下犯上!”
听到刘强的话,陈兴国点了下头说道:“这种事搁谁头上都受不了。”
“这家伙没一点身份意识。多少年了,吃了多少亏,都是嘴巴不饶人。哪天有空我还得找他谈谈。”过了会儿刘强又咧嘴笑笑说,“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别人开两台车子,他却开四台。”
陈兴国也夸道:“还识谱呢,歌也唱得不错,还会吹口琴,也是个人才。”
“这家伙其实不怎么坏,就是嘴不饶人。”刘强说,“有空再找他谈一下。”
早晨7:40,刘强准时到达厂区主干道。刘强就住在支队职工生活区,生活区位于国道北面,国道南面就是监狱。监狱里面不算大。西山纤维厂只是一个中型企业。从监狱大门一侧的小门走进监狱,在你面前的是一条厂区主干道,两旁是三大队和四大队的织造车间。再往前便是二大队车间和五大队车间以及仓库、发电房等。主干道半中腰是丁字路口,直行到底是女犯监舍大院,右拐后再左拐,一路上便是另外几个大队的厂房和锅炉房,锅炉房南面即是男犯监舍大院。三大队的人从监舍院子经二道门报数进出走到车间门口大约20分钟,刘强从家里步行到车间门口也就七八分钟,不过他用的是军人步伐。
每当中队上早班,刘强就按时到达车间门口等候。以前他当带班队长和中队长时,民警少,他要两个搭档马小牛和方冬生轮流带队进车间。去年当了指导员,今年又分来了大学毕业生陈兴国后,便由他们三人轮流带人。但刘强还是习惯成自然似的,只要中队上早班,他就要提前20分钟去车间门口接队伍,因为早晨上班时间是一天中最乱的时候。三、四大队的男犯和二大队的女犯都是三班倒,上下班时间一样,再加上其他大队也几乎同时出工,各大队的民警、工人也在7:50左右陆陆续续进厂,所以每天这个时间段是厂区主干道最杂乱的时候。特别是自从三大队临时抽调七个男犯到四大队跟班辅导女犯,而这几个男犯由刘强他们中队临时管理后,刘强更不敢掉以轻心,每天他都到现场看着他们进车间,有时晚上进监还在办公室挨到11:30和上晚班犯人一起出去,在车间门口看着大部队进了车间,带班队长把那几个男犯送进了四大队,他才放心地回家去。
今天也同往日一样,刘强刚站到车间门口的主干道上,就见两支衣着混杂的队伍缓缓地从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秋高气爽的早晨,阳光从樟树和梧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落到犯人们身上,使原本衣着杂乱、裤腿和双肩都加缝了米黄色裤边和肩布的队伍更显得斑斑驳驳。二大队的队伍到了车间门口,女犯们自觉往车间一侧偏离,一部分往车间走去,另一部分原地待命。刘强他们一中队的人从女犯侧畔走过,无数的光头齐刷刷地往右边看过去,也就那么一会儿,男犯们就到了车间门口。中队的大部分人依次进了车间,剩下程才那一组辅导人员由陈兴国领着原地待命。这时二大队那支原地待命的女犯队伍来到四大队门口,鱼贯进入车间。刘强走到程才身边问了句:“怎么样?”
“没事。”人高马大的程才耸耸肩,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说。
一旁的方冬生不无揶揄地说:“天天跟过年似的,有个屁事。”
“嘻嘻。”旁边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刘强也放心地笑了。他问程才“怎样”的意思是关心他被打后的身体恢复情况,因为昨天,程才主动到中队办公室向他表示了对错误的认识,说一些人知道真相后也都说他“不该去惹队长”。昨天刘强看出他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现在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刘强走进自己车间,车间里一片如雷贯耳的巨大噪音几乎瞬间使人失聪。刚分到这里工作时,刘强很不习惯,时间长了才逐渐适应,并渐渐地对它有了一种农民对于土地那种亲切而又依赖般的感情。
三大队织布车间是七十年代建造的。原先的织布车间始建于五十年代末,是西山纤维厂建厂后建造的第二个生产车间,它就是现在二大队在使用的矮旧平房。三大队现在使用的是后来扩建的车间,织机都是160型铁木机,有150多台,把车间塞得满满的,像森林似的密密匝匝。这些看着土老帽似的织机,生产出的蜡羽纱、手绘丝织方巾去年还参加了全国旅游产品展销会,特别是手绘方巾是在75厘米见方的丝绸上手工绘出名山大川和虫鸟花卉图案,深受顾客青睐。车间生产的许多产品销路都不错,如线绨被面、软缎被面和富春纺、赛春绸等都很受大众欢迎,有的畅销港澳和海外。这些产品虽然经过了后面染色才变成了人们喜欢的商品,但首先创造这些财富的还是他们三大队的人。由此刘强感到有些自豪,尽管自己中队长年累月地三班倒,工作非常辛苦,但内心还是感到值得的。
因心中有事,刘强今天没巡视车间,直接上了二楼大队办公室。教导员金洋和两个女会计、出纳都在,刘强向金洋汇报说,程才前几天被打后,他批评教育了程才,程才也承认了错误,因此他准备去四大队沟通一下,并提出:“考虑到两个人在一个大队,为避免发生意外,干脆让他先回来算了。”
金洋听了刘强的话略一思忖便道:“犯人有错在先,干部也打了他,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你去说说,看他们的意见,那几个男犯原定借两个月,差不多也快到时间了,能抽回来就抽回来,有困难先抽他一个也行。”
刘强离开大队办公室后直接去了对面的四大队。四大队生产车间是西山纤维厂八十年代初投资新建的第二个织布车间,空间更大,光线更好。今天上早班的都是女民警,负责带班的唐秀娥站在车间一角,那个年轻的民警彭彩云站在另一边。刘强沿墙根走过去,与唐秀娥打了声招呼后径直上了二楼,走进了四大队办公室。
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大队长高正平和会计、出纳都在。刘强一走进办公室,高正平开口道:“女婿看老丈人来了。”
大家都“嘻嘻”地笑起来。刘强也笑着坐下说:“来跟领导汇报。”
刘强的老丈人见从不上门的刘强忽然来了,猜想肯定是为几天前那个犯人被打的事。
果不其然,刘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们那个犯人与温队长发生纠纷后,我们狠狠批评了他,他也承认了错误。”
“那犯人没什么事吧?”闵细仔说,“今天好像来上班了。”
刘强明白老丈人问的是程才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大碍,便说道:“没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温队长不会还在生气吧?”
闵细仔看着刘强说:“受了气,也出了气,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刘强接着道:“我们这个犯人干脆撤回去算了。两个人在一个大队总不好,不要出什么意外。”
高正平说:“虽然不是一个班,但交接班会碰到。”
刘强又说:“原定计划这几个人月底撤出,可不可以全部提前撤出来?”
闵细仔看着高正平,高正平道:“女犯学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撤也行。”
“那就这样。”闵细仔接过话道,“定个时间,10号怎样?没问题就10号撤出。你回去跟你们金洋说一下。”
刘强心情愉悦地下到车间,见唐秀娥还在原地站着,便往她身边走去。四大队车间的提花机少,自动布机多,车间不显拥挤,噪音也比三大队小。女犯挡车工都穿着白围裙,在自己的机台前忙碌着,其间夹杂着几个男犯辅助工,有的弯腰忙着,有的在噪声中大声与女犯说着什么事。
唐秀娥见刘强走过来,笑笑打招呼。
“你们上班就这样盯着?”刘强靠近她说道。
“没办法,个个都是狼啊。”唐秀娥大声说道。唐秀娥三十出头,原是企业工人,现在是以工代干。她对这些男女犯人颇为了解,知道他们之间名堂多。按她的本意她是不愿意来这个中队工作的,可没办法,只好尽心尽责,确保不出什么要紧事。
“辛苦了。”刘强提高音调问道,“那个程才有什么名堂么?”
唐秀娥靠近道:“你是说那个好高个子叫程才的?”见刘强点点头,她又说道,“干部都盯着,他们也不敢,但后面小动作不少。那个程才,听说几个女犯还争宠呢,我就是没抓着把柄。”
刘强眼睛瞄着机弄里的男犯,没有接话。过了会儿,唐秀娥挨近问道:“欸,温俊青干吗打他?”
刘强转移话题道:“这些人挡车都学得差不多了吧?”
“挡车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技术不太熟练。”
刘强与唐秀娥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大队后径直去向金洋做了汇报。金洋说了句“就这样办”后,刘强点点头便走了。
刘强走进值班室时,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三个人都在。说了一会儿最近两周的生产情况后,刘强首先扯起了罪犯双百分考核的事,问大家组织学习的情况。马小牛、陈兴国表示已组织学习过了,方冬生说由于对犯人的考核尚未定型,几年来变化较大,有的犯人有牢骚。方冬生自己也似乎受到了些影响:“以前都是叫犯人比认罪、比改造、比劳动、比监规、比卫生,撇撇脱脱,蛮好的。去年开始搞百分考核,才一年刚刚适应,现在又搞什么双百分,总没个定规,连劳改犯都说‘猴子耍×,越耍越短’。”
方冬生粗话一出,陈兴国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马小牛也咧咧嘴,没笑出来。
刘强不笑不恼地看着方冬生,认真地说:“我们就不要跟犯人一般见识。你讲的是《犯人守则》,老皇历了,现在改革了,犯人考核也在变,双百分考核是劳改局定的,以后都要这样搞。昨天我问一个犯人知不知道双百分考核的事,他知道100分变成了200分,但具体内容不知道。这个星期周评,大家再说一下。”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门忽被推开一条缝,车间的巨大噪音瞬间灌进屋来,一个犯人探头说了句什么,陈兴国起身出了值班室。
“另外,程才挨打的事谁问也不要多说什么。”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先头在四大队碰到唐秀娥,她想问我,我没理她。”
马小牛说:“就是她们那边的事。”
“还不是哪个女犯瞎说。”方冬生说。
“这种事越描越黑。”刘强说。他不想让自己中队的犯人议论此事,便严肃地说:“这事到此为止。我们不议论,犯人翻不起浪。”
可是刘强的好心不管用。程才因不争气又导致一场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三章猪油来源
晚饭时分,监舍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上了一天班,四点来钟回到监舍,闲聊、休息到五点多钟就开饭了。中饭是在车间吃的,干巴巴的“牢饭”,没胃口,在监舍吃饭,可以用上接见时家里送来或在小卖部买的腌菜或其他副食品佐餐。一会儿,各个监舍的生活卫生员从院子里把自己监舍的大饭盒和菜桶端进走廊,犯人们开始围着饭盒用饭铲铲饭。大饭盒里的饭蒸成了一格格的,一格差不多三四两,铲多少随自己,饭管饱,原则是不浪费。菜由生活卫生员掌勺分配,特别是吃什么辣椒炒肉、萝卜烧肉时,人们口里流涎水、眼中冒火花,更需要掌勺人公平分配,即使是吃包心菜、南瓜、冬瓜,生活卫生员也坚持把菜打到每个人的饭碗里,毕竟菜肴是限量的。
“又是冬瓜。”二○三监舍的王文清端着饭碗进了监舍,口中自言自语。监舍里比较挤,上下通铺占去大部分空间,铺前的过道只有四尺宽,十几个人坐在床沿或小板凳上吃饭确实拥挤。王文清把饭碗搁在自己的小木凳上,从墙上的暗柜子里取出了母亲国庆会面时给的罐头鱼。他母亲就在隔壁大院,逢年过节队长会安排他去那边接见,国庆那天见面时,母亲给了他四罐罐头鱼。罐头鱼是他的最爱,当晚就开了两罐,叫监舍里的同犯都尝了点,今天他又开了一罐,叫旁边的蔡树林来点。蔡树林是大组长,他客气地说:“前几天吃过了,自己慢慢吃。”大家都知道王文清母子都在这里坐牢,王文清平时几无接见,只有母亲偶尔买点东西给他。
“留着自己吃。”几个关系好的人一起嚷嚷道。
“你还在长身体呢。”小组长车峻笑着说。
王文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这是大家爱护自己。他是中队年龄最小的,才22岁,由于家庭特殊的缘故,导致他平时几乎一无接见,二无包裹,更无汇款,平时打平伙只有吃别人的份,自己从无回报,因此每当母亲给了他东西时他都尽量回报一下,生怕被人瞧不起。
“来点猪油?”程才站在暗柜前,左手端着把缸,右手拿着把勺子,看着蔡树林说。
蔡树林瞄了一眼把缸,满满一把缸猪油,笑着递过饭碗说:“来就来点。”劳改队的菜油水少,蔡树林看见猪油就像看见红烧肉一样来了食欲。
程才又给了每人一勺尖猪油,才坐到床沿上吃起来。程才今天显得有点大方。一个月前王玲玲在车间暗中给了他一瓶猪油,前几天才吃完,想不到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也偷偷给了他一把缸猪油,让他很开心。这时,他见生活卫生员熊根水分完了菜,自己也端了饭碗在小板凳上坐下,便问要不要猪油。熊根水说:“哪有猪油哦?”程才便起身又用勺子到把缸里挑了一勺尖猪油给他,熊根水说:“谢谢。清汤寡水的冬瓜放点猪油正好。哪来的哦?”熊根水挺随意地笑笑。几年前万建华还在时,他是万建华身边的小喽啰,视程才他们为仇敌,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已和好如友,关系融洽。
“问那么多干吗?”身为组长的车峻诡异地说。车峻是车间保全工,从没接触过女犯,但他相信活络潇洒的程才一定有女犯喜欢,否则他一个东海人哪来那么多猪油?肯定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车峻忍不住贴近程才耳语道:“是哪个野老婆送的吧。”
程才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婆谈不上,女朋友。”说罢放下饭碗,不无显摆地说,“人家塞给我的。”说罢,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同犯们看着他,表面上都笑笑,但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一把缸猪油是今天下班时柳如玉给他的。柳如玉可是西山支队的“大明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她的事上了省报,不少人都看过,程才也看过,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她有什么瓜葛。上上个月,他被安排到四大队带女犯挡车,并被分配到柳如玉所在的那条机弄后,他才对她有了了解,并通过“师徒”关系得到了她的芳心。他负责的那条机弄有八个女犯学徒工,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的人,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八个女犯除了两个长得差点外,其他几个长得都不错,尤其是柳如玉,虽然个头中等,但腿长臀高,前拱后凸,身材很迷人,尤其是正面看真是天生丽质的那种,面部十分清秀白皙,一双美丽的杏仁眼上镶着两条弯弯的秀眉,挺直的鼻梁,小巧圆润的樱桃嘴更是让人过目难忘。就是女犯们必须统一剪的齐耳短发配在她的头上也与众不同,别人额头都是平平整整的一排短发,像挂着一块窗帘布,而她则打监规擦边球,让刘海弯了弯,就那么个弯儿,使其整个头型风格大变,气质骤升,实实在在的不同凡响。特别令程才至今难以忘怀的是第一次与柳如玉相识,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双会说话、会唱歌演戏、会勾人魂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眼睛。
那天半上午的时候,程才他们被刘强领着走进了四大队车间。这是程才第一次来这里,后来建的新车间就不一样,比自己车间更高更亮,光线好多了。偌大的车间里几乎都是男女民警,民警们主要分布在机弄两头,监视着中间的犯人。每条机弄里都有七八个女犯,机弄一头立着几个男保全工,手里拿着扳手之类的工具,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程才他们集合在机弄一头接受了四大队大队长高正平的训示后,被分到了各个机弄。程才负责的是五机弄,负责指导女犯操作提花机。机弄里的女犯显然都是新手,机子都没开起来,但都很敬业地在机台前探究摸索。
程才从机弄里第一个女犯开始教。这条机弄都是提花机,生产的产品都是被面、赛春绸等,技术要求较高。程才先教会女犯开机关机、接头、换梭子等操作基本功,然后让她自己慢慢试着挡车,他则依次去教下一个女犯。轮到第四个被教对象时,程才见那女犯个头不高,但长得十分端庄秀丽,眼睫毛很长,很深的双眼皮,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淘气的蜻蜓在拍打着翅膀,分外灵动好看,笔直坚挺的鼻子下,殷红的嘴唇抿成一道柔美的曲线,露出一丝浅浅的笑,那风姿神态十分迷人。程才见旁边没民警,便问道:“你叫什么?王玲玲,三横王。”那女犯大胆地回答他说。程才按部就班地教完一套程序后,也让她先把一台机子开起来。程才离开时,王玲玲直勾勾地看着他。程才报以微笑,边走边用手拂去大腿上的纱线,低头来到隔壁织机前,一抬头吓了一跳,以为走进了魔窟,遇见了鬼火神功:只见两束强烈的“激光”从一张被“激光”束模糊了的脸上聚焦到自己的眸子,使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魂魄被对方一朝掳去……程才从瞬间失忆失聪失语的昏厥状态中复苏过来后,摆摆自己的头,掐了一下脸皮:不错,还是自己。他从不可思议的失态中复过神来,终于看清了立在自己身前楚楚动人的是一个妖精般的小女人。小女人的“电”放完后,露出桃花般的笑脸看着他。程才也许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女,忽然感到竟有那么一丝紧张,无法淡定的情绪在他教对方的整个过程中都挥之不去,到最后离开时才平静心情。“你叫什么?”美女竟然发了声。“我叫……程才,工程的程。”以往伶牙俐齿的程才忽然变得木讷起来:“你就是柳……如玉?”柳如玉却不答话,又把自己的眸子对准了对方那对大眼睛,再一次发射出“激光”……
从那以后,程才天天跟着这些女人上班,很专心地教她们挡车技术。女犯们挡车的技术学得不快,但与程才的关系却发展很快。都是人性被禁锢后的干柴烈火,天上掉下来千年等一回才能偶遇的机会,谁会放过。五机弄八个女犯在唐秀娥、彭彩云两个女民警的监督下,对学习挡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只要程才到自己机台来了,女民警又不在身边,女犯们的心情就格外好,表面上装着一本正经,内心却开心得很,只要程才有意无意触摸自己的手,就决不把手挪开!而成天游走在全机弄八个女犯间的程才,更是天天像过年似的,一刻也不休息,装着无比敬业的样子,整天“授业解惑”于女人之间,倾其所能讨好“徒弟”,只要民警不在场,就乘机在她手上抓一下,惹得对方一阵暗笑。若是在柳如玉、王玲玲、马小艳她们机台那里,更是另有一番风情:胆大逼人的王玲玲经常会乘着别人不注意时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或者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着;而有着一张尖下巴的马小艳,一见了程才总是拿两眼偷偷瞄他,有时还会把小包的橄榄、山楂或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塞到程才手心里,让他喜悦的暖流涌上心头。相比之下,柳如玉却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劳动时常用手去撩拂刘海,与程才熟悉后,天天见面,“放电”虽然少了,精神交流多了,但她可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女人主动去黏着人家,她得有自己的手段。在与程才的交流中,她不屑于弄什么小恩小惠,她要的是以心相许,以情相恋,以致让略输风花雪月之意的程才一度误以为她少情寡义,是个“冷血女人”,及至这次他被温俊青教训一顿后,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乘机塞给她一把缸猪油,他才知道柳如玉对他是大爱……
只是程才没想到,福兮祸所伏,两天后,因为这缸猪油,他又吃了一次苦头。
又是一个早班,刘强同样提早20分钟在车间门口等候。但刘强今天等候的心情与往日不大相同。本来今天是本周最后一个早班,下个星期就要转中班了,大家上班的心态会转换一下,心理负担也会随之调整缓和,但昨晚接到应树根的安排后,刘强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一晚上睡觉都不怎么踏实,心里的负担压得他好不自在。昨晚约莫九点半钟的样子,刘强坐在沙发上看书,忽听应树根在楼下叫他。他下楼后,应树根对他说:“明天上班你把程才铐起来。”刘强弄明了原委后,说四大队那边怎么办,应树根说他会去说。刘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迎着秋日的朝阳,一中队犯人呈四列纵队匀速向车间这边走来,晨风吹得梧桐树沙沙作响,树叶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当方冬生来到身边时,刘强对应树根交办的工作做了布置,于是方冬生将大部队和程才领进了自己车间,陈兴国将那一队犯人“师傅”送进了四大队。
刘强没有马上进自己车间,站在原地等陈兴国回头。说不让程才去就不让去,刘强担心四大队的民警交接有什么事会找自己。结果情况还好,陈兴国回来说对方没说什么,反正也快到10号了。
两人走进车间值班室时,屋里人多嘴杂,比较乱的样子,上早班和下晚班的正在交接班,值班桌旁围着四五个人,程才靠墙站着,队长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谁管他。他是被方冬生带进来的,也没让干什么,让他候着,然后自己却到车间里去了。刘强进门后,就在靠近程才的长条椅边沿坐下来,很严肃地看着他问了句:“就问你一句话,那把缸猪油是谁给你的?现在说出来,可以不处罚你;不说就只能处罚了。”
程才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突然变了脸的刘强,不知道刘指导员怎么就知道了猪油的事,而且要惩罚他。他一时没了主意,“柳如玉”这个名字打死他都不会说的,可不说眼下怎么过关呢?
“不说?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刘强看着坐在对面的陈兴国道,“铐起来吧。”
程才一时搞不清刘指导员怎么就变了脸,幽幽地跟着陈队长出了门。出门时,方冬生正好走进来,见陈兴国手里拿着铐子,进屋坐下后便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刘强。刘强简单说了原委,方冬生没吭声,旁边三中队的韩伟力却说:“这种事犯人不会说的。”
八点钟,韩伟力他们几个下晚班的队长刚一走,门就被“呼”的一声推开,应树根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看着刘强说:“程才铐起来了?”见刘强点点头,又说,“这小子自己跟女犯勾搭,还有本事造队长谣。”
应树根走到长条桌靠里边一头坐下来。刘强看着他说:“这家伙恐怕不会说。”
“不说就饿他两天,看他嘴有多硬。”应树根道。
刘强善意地提醒说:“时间长了,怕厂里知道。”
应树根有点泄气地说:“是哦,昨天管教会上,领导又在说纪律问题,真难。”
“真的饿两天?”方冬生睁大眼问道。
刘强也歪着头说:“饿就饿不得。”
“真是蠢耶,”应树根道,“你们不会把那缸猪油给他吃呀?”
刘强和方冬生他们被弄得一齐笑起来。笑声未落,陈兴国推门进屋,巨大的噪音瞬间灌满了全屋。
应树根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得忍不住笑了笑。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很认真地对刘强他们说:“老刘,我早就提醒过你,这家伙不能去四大队,应了我的话吧?”说罢又打着手势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对程才这种反改造分子,我们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打击。”
刘强歪着头道:“上面天天讲‘三像’……”
应树根立马打断他的话道:“鬼话。什么三像四像,我还是那句话,劳改队就是劳改队,对劳改犯就得专政。现在形势变了,可以像医生像老师,但最重要的是要像老子,不听话就得处罚。”
听了应树根的一番训话,几个中队干部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对待那把缸猪油的问题上,应树根下令处罚程才,刘强他们没办法,只好让程才受罚,谁叫他自己惹事呢。但没办法不等于没想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陈兴国,这天晚上进监就对刘强和马小牛说:“动不动就罚,不讲一点方法。”马小牛说:“我也想,只要犯人没反抗,没跟你对着干就不要罚,罚多了也就皮了,没有用。”
陈兴国说:“太左了。”
马小牛笑笑:“这个人就是领导欣赏。”
一直没说话的方冬生咧嘴笑了笑。
刘强坐在椅子上幽幽地吸着烟。每个星期上早班,中队四个干部轮流进监。今天是周评日,几个人同时进监,叼着烟闲话一会儿。刘强很喜欢这种氛围,安安静静又没打扰,说话都是真情的流露。但对领导的议论,他不愿多插嘴,只是露了句“到了一定的年纪,难改”。说罢准备起身去监舍主持周评。
快七点了,走廊上的人开始回到各自的号子,几个组长在吆喝着,还有人贴着窗玻璃往外看。天色已晚,两个大院的照明灯都已亮起来。大院中间的界墙已被拆除,未来的界屋已打好地基,男犯大院一侧的砖墙已砌了二米高,贴着窗玻璃可看到那边洗澡间门前的灯光以及进进出出的女人们。虽然隔得太远,夜色下只能看清她们的轮廓,但陈文斌等人却乐此不疲地盯着那边。二○三监舍的组长车峻在陈文斌肩上拍了下:“进号子,有什么看的?”陈文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墙砌起来了,马上看不到了。”车峻不屑地说:“撑死眼睛饿死屌,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话糙理不糙。”
车峻回头一看,见几个队长都来了,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方冬生看着车峻吐出句话:“你说得也对。没想头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各监号的人已进监舍,准备周评。刘强走进二○三监号时,十几个人已在下铺床沿或床前小板凳上坐下,地上还搁着几个茶杯。天气不热,但有点闷,人们的穿着比上班随意多了,背心、短裤、短袖衬衣和长裤,穿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都是家里送的便装。刘强拿着支队下发的《罪犯双百分考核奖罚细则》晃了晃说,听说有人对双百分考核还不了解,今天周评前再给大家说一下。刘强边翻小册子边说道:“简单说,双百分考核就是思想改造100分,劳动改造100分,这是每天考核的基础分,一共有八项考核指标,一个月下来,你如果每天得了两个100分,一个月累计奖分20分以上,可以得一个表扬——但有个前提,思想改造必须奖5分以上。如果连续记了三次或累计四次表扬就折合记功一次,连续三次或者累计四次记功可报减刑;另外一年得了六个表扬,年底还有机会评积改分子。反过来,如果平均每天得不到双百分,一个月扣了20到29分就要记警告一次,扣30分以上要记一次过,警告累计超过三次也要记过一次。另外就是记过、记功,警告、表扬可以折抵。双百分考核主要的就是这些,你们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刘强刚一说完,坐在靠南面窗户的马贱根要求发言。他来自农村,文化不高,提的问题是“八项考试指标有哪八项”。
“脑膜炎,是考核,不是考试。”车峻忍不住纠正道。
“你叫人‘脑膜炎’干吗?”刘强第一次听到有人叫马贱根外号。
车峻不好意思地笑笑:“都这么叫……”
“以后不要叫外号。”刘强说,又对记录员张玉树说,“你再给大家说一下八项考核内容。”
张玉树翻到前面的记录内容,认真地念起来:“思想改造100分,分为四项:1. 认罪服法,服从管教,30分;2. 遵守监规纪律,30分;3. ‘三课’学习成绩及格,30分;4. 言行文明,生活卫生习惯好,10分;劳动改造……”
“还有,上课要遵守课堂纪律,要遵守生活卫生制度。”刘强看着手中的小册子补充道。
“劳动改造100分,也是四项:1. 完成劳动任务,40分;2. 保证产品质量,30分;3. 遵守劳动纪律,安全生产,20分;4. 产消耗不超标,增产节约,10分。完了。”张玉树念完,看着刘强。
刘强望着马贱根道:“搞清楚了吧?”见对方点了头,又看着坐在床沿的学习宣传员金贵源说:“把八项考核内容写到黑板报上去。”金贵源点点头答应一声。
“指导员,我100分时候一个表扬,现在200分了还……是不是一个表扬?”说话不太利索的犯人名叫熊崽。
刘强看着他,一时没听清他说话的意思。熊崽一脸着急的样子,左手伸出一个手指头,右手也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两个手指头碰靠了几下说:“是不是一样?”
熊崽坐在暗橱旁边的小板凳上,大家看着他打手势,脸上的表情不一。刘强旁边的车峻似乎明白了熊崽的意思,便看着他说:“你是说以前百分考核得的表扬,和现在双百分考核得的表扬是不是一样?”
“是是。”熊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刘强也开心地笑了:“一样的。”犯人们也一起跟着笑起来,但笑声中夹杂着一种嘲讽的意味。不过,刘强却关心地问了句:“你现在有几个功和表扬?两个功两个表扬。”刘强又说:“你余刑不长了,再得几个表扬,明年可以减刑回家。”熊崽憨憨地笑着。刘强看着近在咫尺的熊崽憨厚的样子,忽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别人说他傻,都不把他当一个正常人对待,可就是这个熊崽关键时候却对刘强“情有独钟”。
那还是刘强从部队转业来到一中队工作一年后的事情。那时中队只有应树根和刘强两个人轮流带班生产。中队有七八十人,和二、三中队早中晚三班倒,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上,早班中班还轻松,轮到上晚班时才叫辛苦,头两天无所谓,第三、四天开始精力不济,到了第五、六天,下班后回家脚都打晃晃,几乎是走着“S”线回家的,工作之辛苦没法说。更为重要的是,偌大的一个生产车间,七八十个犯人在车间生产,只有一个民警带班,安全压力可想而知。事实上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监狱里面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是非常尖锐的。那年底东海犯人郑国宁暗中联络熊崽企图杀害带班队长,抢夺警服和车间大门钥匙,然后混出监狱。郑国宁已悄悄把一根扁铁拿到砂轮间磨成了尖刀,藏在自己机台下面不易察觉的地方。两个罪犯在选择哪个队长带班时动手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熊崽表示“刘队长带班就不动手”,郑国宁表示等筹够钱和粮票后,“碰到谁就杀谁”。幸运的是,在大队组织的安全检查中及时查获了郑国宁准备好的那把扁刀,让刘强和应树根躲过了一劫。郑国宁因此被加刑一年。熊崽因情节轻和认罪态度好只被记过一次……
“指导员,我有六个功,两个表扬,下半年可以减刑吧?”说话的是王文清。刘强对他的情况十分清楚,八三年“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准备团伙斗殴期间,王文清因为是江中人,也被“江中帮”头子万建华拉拢欲参与团伙斗殴,正是刘强反复多次劝说,王文清才从团伙的旋涡中抽身而出,后来也就没有跟着万建华那些罗汉倒霉,时至今日,原判五年刑期的他再减一次刑就可以回家。看着年轻的王文清笑笑的样子,刘强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他当管教干部后第一个被自己成功教育过来的失足青年。他表示王文清下半年减刑没什么问题。
王文清又说:“到时候再让我去看一下我妈吧?”
她的妈妈就住在女犯大院的北楼,国庆节时,刘强安排他和母亲见了面,年底前报减刑再安排见一次也没问题。刘强心里想着,嘴上就答应了:“到时再通知你。”
见王文清十分高兴的样子,坐在他身旁的熊根水笑着问刘强道:“指导员,我也要你多关心。”熊根水大王文清一岁,也是犯的抢劫罪,原判同为五年,可是在“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的团伙斗殴中,熊根水却听不进刘强苦口婆心的劝告,死心塌地地跟着万建华,最后因参与团伙斗殴被加刑五年。其后的几年间,当那些“江中帮”和“东海帮”团伙头子自杀的自杀、枪毙的枪毙、加刑的加刑、送边疆的送边疆,熊根水才切切实实地悔悟,主动找到刘强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只怪那时太不懂事。”此后,帮派团伙烟消云散,支队改造环境得到净化,熊根水也逐步走向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道路,时至今日,也积极要求进步,担任了小组的生活卫生员,去年还被评为支队积改分子。看着熊根水不无稚气的方脸,对比着他今昔巨大的变化,刘强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只要改好就行。”
刘强说罢看看表,对车峻和张玉树说:“下面你们自己周评,张玉树做好记录,回头我来讲评。”说完就起身去隔壁二○四监号,二○四监号也由他负责周评。
第七章大狱“春晚”
“报告。”
下午四点来钟,刘强和陈兴国在中队办公室谈事,忽然传来一声“报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熊根水探头往里看。刘强叫他进来后,熊根水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刘强说:“指导员,这是我写的,想给《新生报》,队长帮我改下好吧?”
刘强接过那几张纸,先让他坐下,然后把熊根水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篇心得体会,大意是说自己过去不听队长劝告,跟着“大罗汉”拉帮结伙打群架,结果被加刑五年,后来在队长的帮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还被评为积极改造分子,这次又被减刑一年云云。刘强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写的心得体会递给陈兴国道:“你看一下。”然后看着熊根水,忽然发现他穿的罩裤没打米黄色标记。
“刚刚把裤子脱了浸到准备洗,还有一条挂破了,拿到大队去补了。”熊根水忙解释道,“先穿一下,明天上班再穿打标记的。”
“没打标记的早点送到大队去。”
熊根水点点头,接着先前的话说道:“这是我几年的改造体会,不晓得这样写行吗?”
“等陈队长看一下。”
不一会儿陈兴国看完稿子,亮着眼珠说:“熊根水,你还有点写作基础嘛,文字还通顺,结构也差不多,意思表达清楚了。”
“嘿嘿,我先叫金玉源帮我改的。”熊根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金玉源是东海人,保全工,小组学习委员。刘强知道金玉源是高中文化,虽没见他写过什么文章,但改熊根水写的东西应该没问题,熊只有初中文化。
“从你写的这些来看,你是有感而发的。”陈兴国肯定道。
“人就有后悔,没有前悔。”熊根水不无豁达地说,“当初就是一根筋,听不进指导员的话,不然昨天我也和王文清回家了。”
刘强点头道:“回头就好,不管早晚。”
“《新生报》上经常有这样的文章,所以我就试着写了,希望别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不错。”刘强高兴地说,“说明你境界高了。”
陈兴国也说:“我改好了给你。”
熊根水见没什么事了,就退出了中队办公室。熊根水一出门,陈兴国便说:“前天刘光明说大队想成立通讯报道小组,每个中队搞1—2个报道员,熊根水可以算一个,让他跟着多练一练。”
“这个好。”刘强说,“中队这几年有进步的人多,让他多写,鼓舞一下士气。”
正说着话,大组长蔡树林拿着一沓购物登记表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蔡树林进来后,刘强接过他手中的表看了看,马上签字同意,并说:“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多,光几个生活卫生员怕不行,你最好去看一下。”两个大院中间的界屋已建好启用,位于界屋北侧的新小卖部前天正式开张,临近春节,这几天购物的人多。
“好。”蔡树林点头答应一声准备离开,刘强忽又问道:“你们年终奖上了折子吗?”
“昨天上了。”蔡树林回答道,“所以今天买东西的人多。”
刘强问:“年终奖多的是哪几个啊?”
蔡树林回答说:“张玉树最高吧,有四十几元。”
陈兴国从抽屉里找出一张表格,看了后念道:“张玉树,年终奖45元,程才43元。这两个最多。”
“马贱根呢?”马贱根自小父母双亡,靠叔叔养大,但坐牢后没什么人来见他,是个无接见、无汇款、无邮包的“三无”犯人,平时就靠一点奖金买东西,所以刘强特别提起他。
“马贱根36元。”陈兴国说,“去年一年他还可以哦,全中队算中等偏上,每个月都拿得到三四元钱,季奖有七八元,半年奖也不会少于这个数。”
“邹永福多少?”邹永福因盗窃判刑入狱后,妻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生活,去年底她所在的厂子又停产了,一家四口不知怎么办,刘强也特意过问一下。
陈兴国看了下表格说:“邹永福39.5元,还可以。”
刘强满意地点点头道:“困难犯人只要劳动卖力,多超点产,零花钱总有。”接着又道,“你拿了多少?”
“我比张玉树他们少多了,张玉树挡四台车,每个月要超百来米,一米奖3分,每个月拿得到三四元钱,加上季奖、半年和年终奖,差不多一年拿到了一百三四十元。我算了下,去年我拿了98元。”
陈兴国看了看表说:“保全工里头,你是最高的。”保全工的奖金拿挡车工的平均数。
“差不多吧。”蔡树林笑笑。
刘强安抚般地说,“奖金少几个没关系,你是大组长,堤内损失堤外补。”
蔡树林笑笑,一脸开心的神情。
刘强说道:“你跟几个组的生活卫生员说一下,要他们把组里没打黄边的衣服裤子收一下,送到大队去。”
蔡树林点点头:“好。”临走时又微笑着问道,“指导员晚上会来吧?”
刘强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到了院子里叫你们。”
看着蔡树林满意地离开后,刘强说:“这些人一听到看戏就心急。”
“就喜欢看女犯演戏。”陈兴国说,“前几天他们就听到了消息,开心死了。”
刘强说:“也难怪,三班倒的人难得碰到一次看戏,今年总算碰到了。”
“怎么不多演几场?”
“每年都只演一场,今年还不错演两场。礼堂小,要让全支队人看一遍得演四五场。”刘强说,“演多了怕出事。”
陈兴国没再吭声,看看熊根水那份稿子,然后起身说:“我去给他。”
“就改好了?”
陈兴国点点头。刘强起身把打火机和烟塞进口袋说:“你先过去,我来锁门。”
晚饭后,天气起了变化,呼呼的寒风中夹杂着雪子,感觉天气变冷了些。从生活区一路向前,穿过国道走进监狱主干道,前前后后都是冒着风雪匆匆进监的民警,人们大多戴起了棉帽,戴上了手套。刘强匆匆走着,偶尔与人打着招呼。到了监舍后,刘强让蔡树林带人下楼。他跟着队伍下到一楼时,常日班的人也刚从走廊出来,应树根站在大队值班室门口看着他们。常伟问:“不去看戏?”应树根道:“没什么看的。你们去吧。”监舍里还有上晚班的人在休息,今天他值班,对他来说,安全比看戏更重要。
今晚,女犯教学楼五楼小礼堂里灯火辉煌,彩练以礼堂中间的吊灯为中心,呈放射状悬挂着,欢快动听的乐曲已经响起来,一年一度的文艺会演(犯人们习惯称为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礼堂里一片热闹欢乐的氛围。刘强带着全中队犯人进入女犯大院,从一楼爬上五楼礼堂时,有的大队的男犯已坐下,有的还在整队,每人的手里都拎着小板凳,坐下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刘强将队伍带至指定位置,迅速整队安顿队伍。
今天文艺晚会人们的座次与开会时有变化,礼堂中间用粉笔画了一条一米宽的分界线,男的靠里一侧,女的靠走廊。这样安排比较公平,但如此男人女人就变成了并排坐。刚坐下时,男人们还不时地跺脚驱寒,当一队队的女犯们背着小板凳(女犯大队的小板凳都统一安装了一寸宽的肩背带)鱼贯进入礼堂时,所有男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就偏了过去,等到她们坐下后,靠近分界线一侧的男人们个个心里乐开了花,都大胆地歪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几个女人,无论对方年纪、长相,嗅着难得一闻的女人气息。一旁的女人几乎没有敢侧头看男犯的,她们都低着头,或看着大幕紧闭的舞台,或与身旁的同犯细语,倒是靠里侧的女人不时有人偷眼瞄瞄另一边的男人。礼堂里乐曲响个不停,夹杂着以小聚大的说话的“嗡嗡”声以及轻微的跺脚声,使人们在等待大幕开启的时间里有点躁动起来。女警们胆小心细,不时有人起身在队伍旁巡视,而对面的男民警却司空见惯地吸着烟、聊着天,不时有男犯伸着脖子看女犯,他们也懒得管,因为这都无伤大雅,无碍大局。
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绛紫色的大幕紧闭着,但映着灯光可以感觉得出幕后不时有人影晃动,欢快的乐曲也变得更加悠扬起来,这些都仿佛在尽情地渲染着一种气氛。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善于发挥本支队有男有女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年“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国庆节都会组织小型的文艺会演或歌咏比赛以及“忏悔之声”演讲比赛什么的,借以活跃犯人的改造生活,但每年春节前的文艺会演才是支队全体犯人期盼的大戏。今年的文艺节目水准不同往常,因为元旦前夕省劳改局在南河劳改支队举办了全省劳改支队“希望之春”文艺调演,西山支队选送的《纺织舞》和《花笠》《器乐合奏》分别获得创作奖和表演奖,西山支队获得文艺演出优胜单位称号。今天演出的节目中就有这些在省局会演中获奖的优秀节目,当昨天参加春节文艺会演节目彩排回到中队的程才告诉同犯这一消息时,一中队的犯人们都非常高兴,期盼着欣赏一台高水准的文艺大餐。
七点十五分,春节晚会正式开始。一个着灰白色西装系红领带的男报幕员从舞台中间幕缝走出,站到麦克风前抑扬顿挫地背了几句台词后,宣布“春节晚会现在开始”。
随即,大幕缓缓开启,舞台中间一支乐队,天蓝色的背景幕墙上呈弧形粘贴着“春节晚会”四个红色大字,字的下方是“1987”,再下面便是一个挂着彩灯的菱形装饰。舞台前摆了一溜盆景,作为台上台下的分界线,使人们的视觉中有那么一丝舞台的感觉。
大幕开启后,台下便发出了一阵阵“啧啧”的声音,因为台下的观众们第一次见到支队的乐队。早就听说支队的文艺队成立了乐队,也经常听到五楼礼堂传出的乐器声,但就是未曾谋面,不想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由十二人组成的乐队气势恢宏地摆好了架势。一架电子琴摆在中间,十分醒目,其后是一部白色的架子鼓,架子鼓显得“高大上”,像是雄起在乐队中间。如果说电子琴是乐队的灵魂,那么架子鼓便是乐队的支撑。左右两侧簇拥着好几把大小提琴以及二胡、萨克斯、笛子、木鱼等,阵容可谓不小,特别是那些或站或坐在司乐位置上的男操作手虽然都是小平头,但在西装领带的衬托下,一个个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使整个乐队的阵容架势非同一般,让台下的观众十分惊讶。当报幕员走到前台,在麦克风前报出“第一个节目器乐合奏”时,一名着上蓝下麻色衣裤、系红色领带戴金边眼镜的高个子女人,手执指挥棒、脚踩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到了舞台中间。只见她面向观众,十分礼貌地弯下腰,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转向一百八十度,向前两步就站到了乐队正前方。
“哇,她是乐队指挥!”观众们大吃一惊的同时,礼堂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太出乎意料了。如果说在八十年代犯人整体文化水准不高,整个社会音乐教育欠缺的背景下,从数以千计的男犯中寻着会弹电子琴、会拉小提琴、能打架子鼓、可操作其他乐器的犯人虽然不太容易,但却也能凑齐一支乐队的话,那么要从全支队寻着一名乐队指挥更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是一名女指挥!毕竟,能驾驭一支乐队的绝不是一般人物。因为作为一名乐队指挥,他必须具备广博的音乐知识,对要演奏的乐曲的分句、力度的平衡了如指掌,并且精确判断作品应当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在如何形成整体,如何将乐谱上的音符转为动人的乐曲等重要环节缜密构思,用心把握。作为乐队的灵魂人物,指挥员可以控制演奏曲子的速度和效果,保持作品结构与形式的统一,使乐队正确、统一地演奏作品。同时乐队指挥还必须充分调动自己的全身,把自身的全部激情通过自己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从而带动整个乐队,用自己的气质和魅力来抓住整个乐队和台下的观众。
“乐队指挥是哪里的?”坐在礼堂后面的刘强侧身向着旁边的陈东山问道。舞台上乐队合奏的《泉水叮咚》刚刚演奏完毕,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器乐合奏的第二支曲子开始响了起来。
“女犯教学组的。”陈东山答道。陈东山负责支队犯人的政治教育,同时又是文艺队的管理干部。
刘强点点头说:“教学组有人才。指挥不是一般的人当得了的。”刘强知道,能当乐队指挥的人很不简单。以前他在东海当兵时,给连队、班排唱歌打拍子的人好找,但乐队指挥他从来没见过,只是听懂文艺的一个团政治部主任说过,乐队指挥要经过专业的训练才行。
“这个女的确实可以。”陈东山见刘强感兴趣,便把椅子靠近过来说道,“这次在南河参加劳改局调演,我们的乐队一鸣惊人。男乐队,女指挥,一下就把所有人镇住了。这个女的又有气质,高跟鞋一穿,手里拿着指挥棒,风度翩翩地走上台,台下就爆发出热烈掌声。南河那个舞台一米多高,从台下看去,她在台上的气质和魅力真是展露无遗。这次我们支队文艺队一炮打响,乐队立了头功,跟这个女犯有很大关系。”
器乐合奏结束后,按照节目单接着演出各大队排练以及支队文艺队排练的舞蹈、独唱等节目。
刘强瞄了一眼前台,接着说道:“乐队搞起来不容易。”刘强在部队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乐队。
陈东山点点头,说道:“这次支队确实重视,买这些乐器就花了不少钱,还有文艺队每人一套西装,还要请人指导排练。这次调演,赵支队长是下了血本。”陈东山说这话是对赵副支队长支持重视支队文艺队建设和参演工作的赞赏,只是由于他职务所限,对时下有利于劳改工作的一些政策和经济背景并不十分明了。实际上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劳改系统上上下下已形成了要“教育、感化、挽救”失足青年的共识,不仅在管教工作方针上作了必要调整,在实际工作中也采取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建设性举措,去年12月省劳改局还召开了全系统首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几年西山支队的经济效益达到了计划经济时代的高峰,去年总产值、利润都达到了建队以来的历史最高水平。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经济底子,赵副支队长才敢于下决心花血本组建乐队,让支队的文艺队在全系统一炮打响。
“这个舞蹈不错。”刘强看着前面说。由于礼堂过于平面,坐在后面的人不停转动脑袋,见缝插针地看着前面。一个坐在刘强跟前的犯人问“可以站到后面看么”,但被否定了。
“这是文艺队演的舞蹈,在劳改局获了奖的。”陈东山介绍说,“叫《花笠舞》。”
《花笠舞》是一支黎族舞蹈,原名《草笠舞》,支队文艺队移植过来时取此现名。晚霞掩映下,只见一群身穿筒裙的黎族少女手拿着花笠,她们走田埂,越漫坡,绕山崖,来到小河边。她们拂去沾在衣衫上的沙土,扫去花笠上的尘埃,照着水镜梳发,大家互相为对方整理着发髻和衣服,然后戴上心爱的花笠,欢快地回家去。舞台上,演员们手叉腰,微出胯,顺拐式的步态与摆手等优美舞姿构成的一幅幅舞蹈画面,洋溢着黎族少女特有的一种自豪感,很好地表现了黎家少女的良好体态和风韵,以及她们美好的内心世界和旺盛的青春活力。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报幕员款款走到话筒前:“下一个节目:独舞。演出者:柳如玉。”
顿时,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支队大名鼎鼎的柳如玉被一些男人捧为“狱花”。这几年支队的春节晚会,柳如玉都有节目,虽然都是群舞演出,但她每次出场几乎都是领舞,其美丽的脸庞和优美动人的舞姿让男人们为之倾倒,实为人们心中的“狱中明星”。没想到今天她要独舞,更让心仪的观众们兴奋不已。不过人们不知道的幕后故事是,柳如玉独舞来之不易。由于柳如玉舞姿优美,负责文艺队艺术指导的“龙干部”有心让她跳一支独舞,但大队领导却不同意,借口说“没时间练”,实际是不想让她过多地出风头。最后还是管教科长同大队领导打电话,才有了柳如玉独舞一事。在舞曲的选择上,“龙干部”本想让她跳现在比较时髦的《孔雀舞》,但因柳如玉个头矮了点,便决定让她自己选一支最拿手的跳。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静了几秒钟,忽然灯光大亮,柳如玉出来了。虽然是规定的标准齐耳短发,不能像社会剧团演员那样打扮得光艳夺目,但经过“龙干部”的精心包装,身材中等但不失婀娜的柳如玉,仍然显得那么艳丽和美妙动人。她站在舞台中间,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大家都屏声静气地盯着她。只见她先向观众深深地鞠躬,然后慢慢地抬起头,亮出了那张秀丽的脸庞,和着那能说出万千种心语的眼睛和秀眉。此时,礼堂后面的观众人头攒动起来,人们的情绪变得有点焦躁。
柳如玉亭亭玉立着。随着笛声响起,小鼓敲起,和着舒缓的歌声,柳如玉舞起来了。刚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来,又像是往,俯仰来往,那样从容不迫,又是那么惆怅不已。只见她一会儿飞向远方,一会儿又步行向前,时而玉立,时而又斜倾。她的手指腰肢和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自由玲珑地扭动着,与她的秀眉妙目一起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目光和思绪。舞台上,柳如玉美妙的动作看似不经意,但手眼身法却都应着鼓声。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美丽的舞姿婀娜多姿,让人如痴如醉……
柳如玉舞毕,又优雅地向观众鞠躬致射。礼堂里顷刻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大幕闭上才渐渐停息。其间,热烈的掌声里没有社会剧场里节目结束时那种常有的刺耳的口哨,有的只是因交头接耳赞美议论而引起的“嗡嗡”声。也许是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环境让观众们不敢造次?抑或是柳如玉的舞蹈激发出了人们对美的呼唤?因为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在节目安排上从不考虑那些低俗的、诱发不健康感官刺激的舞蹈,而是尽可能地选择一些品格高尚又具观赏性的独舞、双人舞和组舞、群舞等舞蹈,让它们在艺术展现中能对观众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进而转化成对美好人生境界的自觉追求。
一个小时后,春节晚会的节目单流程已过四分之三,晚会的文艺演出迎来了一个高潮。高潮的标志便是下面的一个节目——男声独唱。
当大幕开启,报幕员报出“演唱者——程才”时,三大队观众中率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台下的气氛也高昂起来。
迎着热烈的掌声,个高挺拔的程才走到了温馨且不断变幻着色彩的舞台中间。裤子依旧,一条打了黄边的囚裤,但上身是一件灰白色格纹粗毛衣,就是这一件粗毛衣让程才今天的形象焕然一新,平时不耐看的光头今天罩了顶蓝色鸭舌帽,使整个人精神多了,也帅气多了。
程才挺挺地站到舞台中间,弯腰致敬后,上前两步站到麦克风前,从容地说:“谢谢大家给我掌声。今晚我演唱的是军旅歌曲《小白杨》。”
一听程才要唱《小白杨》,礼堂里又掌声雷动起来。很多观众都知道,《小白杨》自从几年前由歌唱家阎维文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献唱后,很快唱响大江南北,广泛流传开来,支队广播站每天早晚两次广播节目中也经常会播放这优美朴素、充满着军人气质和边关风情的歌曲。今天,自己支队的男歌手程才竟然要唱它,令观众们喜出望外,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期盼地等待着。
程才稳稳地站在麦克风前,两眼平视,面带微笑,显出一种挺拔、兴奋和自信的感觉。这时,《小白杨》悠扬的音乐响起来了,只见程才和着节拍,充满激情地唱了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
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
亲人嘱托记心上啰喂
栽下它
就当故乡在身旁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唱到最后一句时,程才潇洒地摊开双手,高声渲染一般地唱道:“一起……守……边……防……”
歌声停止,“雷声”响起,冬夜的礼堂里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台下的观众们沸腾起来了,有人大胆地喊叫着“再来一个”……但负责演出节目安排的“龙干部”没有理会,让晚会按计划进行。
的确,《小白杨》乐曲十分优美,今夜的演唱者程才虽然没有歌唱家阎维文宽广的音域、纯正的音色,但作为业余演唱者的他却能把这首人人喜爱的军旅歌曲唱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像,着实让全礼堂的观众们十分吃惊、兴奋,晚会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当下一个节目《纺织舞》已经开始,礼堂的气氛渐渐淡下来后,陈东山明知故问地看着刘强说:“这个程才是你们大队的吧?”
刘强也被大家激动的情绪感染着,忽听身旁的陈东山问话,便开心地说:“是,是我们中队的。”
刘强没有想到,程才能把这首自己喜欢的歌唱得这么好。军人出身的刘强,几年前听阎维文在春节晚会上唱响《小白杨》时,内心就十分激动。虽然他在东海当兵,对歌曲中反映的北疆部队的生活场景没有实际体验,但军人的心是相通的,阎维文唱出了他们这一代军人的心声。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夜,自己中队的程才又唱起了这首歌,令他心中激动不已,以至晚会结束带队回到中队监舍后,刘强还特地把程才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你这个《小白杨》唱得好。”刘强一见程才就夸奖道。程才身上还穿着演出时的那套行装,两颊的演出淡妆尚未抹去,整个脸膛显得红彤彤的,一看便知他还沉浸在晚会演唱成功的喜悦中,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愉悦表情。也难怪,今晚连他有三个男犯独唱,但就是他博得了观众的赞许、肯定,甚至追捧。来到西山支队,今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见程才在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说:“看得出你很用心,投入了感情,唱得不错。”
程才很认真地说:“我对《小白杨》的歌词、背景、风格都研究了。”
“怎么对军歌感兴趣?”刘强笑着看着对方,因为他知道,军人才对军歌感情深。
听指导员这么问,程才爽朗地说:“我父亲是老革命,原来也想让我去当兵,那时候我出了事去不了,但心里还是向往部队。后来听了《血染的风采》,这几年又有《小白杨》,觉得军人很伟大,所以就选了这首歌。”
刘强点点头。他明白,一个人向往军队,必定胸中有爱国情怀。他满意地说道:“你有这种朴素感情就好。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程才满心欢喜地走了。
晚会散场,人们回到监舍,二○三监号里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难得一见的支队春节晚会令这些长年三班倒的人喜出望外。每年大年三十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好看,有很多名人,节目水平高,但全中队的人挤在走廊里看一台黑白电视如食鸡肋,还不如今晚看自己支队的节目,一个个都是真人,一些还是自己认识的。全支队大名鼎鼎的男歌手程才就是自己号子里的,让二○三监号的同犯们有那么一点自豪。但今晚的文艺节目,让大家兴趣浓、印象深的还是那些女犯们的舞蹈,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柳如玉的独舞,让大家赞不绝口,议论得也最多。
“晚上跳舞的那些女的,一个比一个好看。”一进监舍,陈文斌就嚷嚷着说。
“没流口水吧?”站在陈文斌旁边的熊根水笑道。
几个人同时笑出了声,熊崽也“嘻嘻”地笑着。
“最好看的还是柳如玉。”车峻说,“人家长得好,身材又好,那个舞也跳得好。”
“我最喜欢那些跳斗笠舞的。”马贱根笑嘻嘻地说。
监号里的人几乎都“嘻嘻”地笑起来。车峻看着马贱根说:“‘脑膜炎’,那叫花笠,乡下人才叫斗笠。”
马贱根用手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喜欢那个舞,那些女的胳膊藕一样白。”
“说实话,”已经洗好脚的蔡树林端着盆子起身道:“舞跳得最好的还是那个柳如玉,水平跟县剧团差不多。”
“谁跟县剧团差不多?”程才进门时听到了蔡树林说的那句话后明知故问。但蔡树林没有理他,出门倒洗脚水了。
车峻拿出一盒“庐山”打给程才:“来一支。”程才说“戒了”。车峻知道他抽烟,去年才戒的:“今天你歌唱得这么好,来一支高兴高兴。”
程才指指自己的脸说:“洗脸。”
熊根水抽着烟说:“有时候见他哼两句,没想到今天唱得这么好。”说罢,开心地笑起来,“我看见旁边那些女的高兴死了,拼命鼓掌。”
这个时候,号子里比较拥挤忙乱,因天冷都不愿去走廊,关了门,大家一起挤在号子里,有的在洗脚,漱洗完毕的开始爬到上铺去,也有的不洗脸脱了袜子就钻进了被窝。
不一会儿,程才打了一盆洗脚水回到监舍,坐在熊根水的床沿上洗起脚来。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熊根水拍拍程才的肩膀说。
“指导员对《小白杨》有感情。”程才说,“他说我唱得好像阎维文唱的。”
车峻说:“指导员当过兵,军人对军歌都这样。”
程才正在擦脚,陈文斌靠近他说:“这几天和那些女的在一起,没干点好事呀?”
程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擦自己的脚。
“队长肯定盯得紧,不会有机会。”车峻道。
陈文斌说:“要是我呀,别的不说,摸一下哪个总有机会。”
号子里的人都笑起来。一直不怎么吭声的张玉树摇摇头说:“‘老流氓’这帽子你戴真的不冤枉。”
“别装了。”陈文斌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
号子里的人都知道陈文斌强奸了五个女的,最后一个报了警,他才被判刑进来的。对于自己强奸犯罪,他从不掩饰,还常常拿出来说道炫耀。
“算啦,你那些老皇历别总挂在嘴上。”上铺的蔡树林手上拿着一本书,这时搁下书,看着陈文斌说,“人家程才晚上一首歌唱得几好,指导员都感动了。你要想去摸女人,也选支歌好好练,明年就可以摸。”
号子里的人又都一起笑起来。陈文斌望了一眼蔡树林,有点尴尬,但也跟着笑了起来,对方是大组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什么说的。”程才端起盆子起身出门。刚才蔡树林说他的好话,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昨天彩排时,以前在四大队带徒弟时认识的那个王玲玲悄悄塞给了他一个小纸条,后来他乘上厕所时看了那纸条上的四个字:“想你,保重。”虽然他也喜欢王玲玲,但心思还是放在柳如玉身上,原本打算传个条给柳如玉,但又怕不慎给她惹上麻烦,只是总拿眼睛瞄她。但干部盯得紧,柳如玉无暇顾他。程才虽觉有点怅然,但今晚的成功演唱还是让他十分开心。但他没想到,自己今晚的演唱让他一举成名,“男歌星”的外号由此诞生,并搅乱了女犯大院众多女人的心绪。
第四章特殊学校
“听了四个中队的敌情,我再说一下。”应树根扫视几个部下一眼,语调铿锵地说,“全大队总的情况还算稳定,后半个月除发生八起打架事件外,没有发生别的案件。从各中队排的危险分子看,我们大队的敌情是很严峻的,特别是三中队破获了周长林预谋脱逃案,说明我们的敌人时刻都在暗中准备,时刻都在想着和我们做斗争。我们脑袋中对敌斗争的弦永远不能松!但有的中队危险分子报得太少,是不是该报的没有报?”
应树根说到这儿,四个中队指导员都看着他。一中队指导员刘强报了3个危险分子,二中队报了4个,三中队报了6个,常日班中队报了1个。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猜想着应树根指的是谁。今天是每半月一次的大队“敌情分析会”,参加会议的除应树根和大队管教干事刘光明外,还有四个中队指导员,分别是一中队刘强、二中队欧阳林、三中队韩伟力、常日班中队常伟。常日班中队只有二十来个人,报1个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其他三个中队人数都差不多,但一中队报的危险分子只有三中队的一半,虽然没有确定危险分子比例,由各中队自报,但应树根的语气明显是希望多报,不满意报少了的中队。四个中队指导员的年龄都差不多,都是三十五六岁到四十岁的样子,但除了刘强是军人出身外,其他三人都是由工人转为干部的。表面上刘强似乎“另类”,但刘强为人比较谦和,与其他几个中队领导的工作关系和私人关系也都比较融洽,因此在这里并不存在圈内圈外的说法。刘强像往常一样,掏出烟盒后抽出三支,先丢一支给应树根,另两支给身旁的欧阳林、韩伟力,最后再抽出一支,在韩伟力递过来的火苗上点上火,慢悠悠地吸起来。他看着应树根眯眼吸烟的样子,主动说:“有几个是吊儿郎当,但够不上危险分子,像程才,说他会逃跑、杀人可能性不大,我们就没有报他。”
“都已经送猪油啦。”应树根吸口烟很认真地说,“这是撤回来了,要是还在四大队,会不会搞大女犯肚子都难说。”
欧阳林、韩伟力两个人都笑起来。韩伟力笑着说:“不可能吧?哪有机会哦。”
应树根半嗔半笑地看着韩伟力他们说:“真是蠢耶,早班中班不会,上晚班不会呀?车间里就那几个队长,像程才这样的人如果和女犯勾搭,趁队长麻痹,躲到哪个角落里搞鬼不可能吗?”
面对应树根想象出的后果,刘强他们几个指导员不再吭声了。应树根善于未雨绸缪和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有点过,但他脑袋中安全这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又让人无话可说。
也许受应树根感染,三中队指导员韩伟力看着他说道:“我们中队万长林也是个好难捉摸的家伙,平时不怎么吭声,和人动手就往死里搞。这家伙刑期又长,还有十几年。”
“犯什么罪?”应树根问。
“杀人。”
“这种人也要警惕,平时多注意观察。”
韩伟力点点头。
应树根见几个下属没再接话,便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灭,开始布置几项工作:“一件事是下半年犯人减刑,各中队按条件先摸底,功多的往前排,减余刑的往前排,报上来再定人数。第二件事,今年春节支队又要搞文艺会演,我们大队要出3到4个节目,我和小刘商量了一下,每个中队准备2个以上节目,常日班准备一个,合起来就有六七个节目,到时大队筛选后报支队。小刘负责这项工作。”应树根停了下又说:“说实话,唱唱跳跳我不喜欢,但这是任务,我们要认真完成,各中队要重视这项工作。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几个指导员没有吭声,刘强说:“一中队可能还是要程才独唱,每年他都有这个节目。”
“可以呀,没问题。”应树根认真地说。
大队内勤刘光明笑着说:“程才独唱是我们大队的必上节目。”
“大队放心,我们用他就没有顾虑。”刘强挺实在地说。
“老刘,”应树根看着刘强说,“用归用,但可用不可信。”
见众人没再接话,应树根继续说道:“另外一个问题,一些人反映文化课上得没味道,有的还说宁可去车间加班。你们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不行有的人干脆明年就不要去上课了,省得耽误生产。看这趋势,明年生产任务可能还会加码。犯人不愿上课,我还巴不得。”
这话一说完,立即得到韩伟力的响应:“犯人读什么书,要会读书还来劳改队干什么?”
欧阳林笑着道:“人家愿意读的还是要让人家读,有些人上扫盲课的积极性就很高。”
应树根把目光投向刘强和常伟,两人都没吭声,应树根就宣布散会:“那就这样。”
犯人上课的事情,刘强一直没怎么关心,因为都是按照管教科教学组的安排进行的,自己中队上课的人也有几十个,扫盲和高小班、初中班的都有,也听有的犯人说过不愿去上课,但他都不怎么理睬,只是觉得叫你上你就上,多读点书有好处。支队也要求犯人上课期间各大队民警要到现场督学,只是刚开始办学时,大队还常会督促中队民警去教学楼看看,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没人过问此事了……刘强心里想着这些就回到了中队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陈兴国一个人,今天上早班,马小牛和方冬生在车间带班生产。刘强让陈兴国兼了中队的内勤工作,安排他带班的班次少些,陈兴国只要不带班,就在办公室待着。刘强坐下接了陈兴国递的一支烟,侧着身子向坐在后排的陈兴国传达了应树根布置的几项工作,又指导陈兴国如何具体操作。
一天很快过去,今天晚上刘强和陈兴国进监。下班后吃过晚饭,七点不到,两人就先后来到了中队办公室。上课的人开始下楼去教学楼,刘强站在办公室门口,走廊上乱哄哄的,楼梯拐角处光线暗淡,男犯们拥挤着往下走。刘强看着马贱根等人说:“不要挤。”马贱根朝刘指导员笑笑,下楼去了。
走廊上安静下来。刘强回到座位,拿出烟,一支放到陈兴国办公桌上,一支叼在嘴上,两人惬意地聊了会儿天。烟抽完,刘强招呼一声:“我去教室那边看一下。”
陈兴国定定地看着他出了门,心里一时无解。
刘强穿过篮球场,一口气爬上五楼,在几个教室外走走看看,犯人在上课,教室里比较安静,但刘强从走廊经过时,不少人都转头往外看,刘强觉得自己惊扰了犯人学习,便回头下四楼。一过楼梯拐角,就见高森林站在办公室门口。高森林是这里的管理干部,犯人上课时他经常站在这里瞅着,这里是上五楼、下三楼的楼梯口,立于此,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见刘强从楼上下来,高森林侧着身子说:“进来坐坐?”
刘强走进办公室时,周文彬正低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年轻的陈东山在看一份什么材料。办公室有四张办公桌,门边有张长条椅。刘强见只有周文彬他们三个,便在前排一张空椅子上坐下。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转转?”周文彬见了刘强笑笑说,“你们大队好久没人过来了。”
刘强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周文彬,又抽一支给高森林和陈东山,两人摇摇头。刘强和周文彬点了烟后笑笑说:“今天过来看看。”
“事是没什么事。”坐在后面椅子上的高森林随意地说。
“这几年上课比较正常,大队干部来的少了。”周文彬说。周文彬近五十岁,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和高森林、陈东山都是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元老,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十分勤奋,除管理教学业务外还坚持写新闻通讯稿件。他手下有一批通讯报道员,在他的组织下,支队的通讯报道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上课,周文彬和高森林每周都得进监三次,年过五十的周文彬从不缺席进监,哪怕冬天刮风下雨,他都咬牙坚持,一头地地道道的老黄牛。
“现在犯人上课安静了。”刘强有点自问自答地说。
“前几年整了一下子。”陈东山说,“刚开始时,有些人利用上课拉帮结伙,还打了几次架。”由于文化课以文化程度编班,一个班有几个大队的人。这些平时分车间劳动、分监舍关押的犯人,几乎一年到头都老死不相往来,上文化课是他们难得亲密接触的机会,自然开心寻乐,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刘强问道:“现在犯人愿意上课啵?”
周文彬看着侧身坐着的刘强,没有接话。陈东山思索着说:“应该说低年级的比如扫盲班、小学班学员还是自愿的,学习积极性也高,初中班学员多数也有积极性,但不排除有些人是干部要求来的,这样的人来了也是混时间。”
“找老乡,找熟人闲谈扯淡。”高森林插话道。
刘强问道:“上课规定没有变吧?”
“没有。”陈东山说。
周文彬看着刘强很认真地说道:“办学的政策是硬性要求,带有强制性。说实话,如果都让犯人自愿上学,那人就要少好多。如果那样,办学初衷和意义就要打折扣了。”
作为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元老,也是西山纤维厂建厂元老之一的周文彬,对西山支队的办学工作深有体会。西山支队对犯人的文化技术教育工作很重视,早在五十年代末建队初期,支队就以班组为单位,由文化程度较高的犯人组长兼任文化或技术辅导员,每周或半月上一次课,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七十年代末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支队建制后,首先在男犯各队开展了扫盲教育,采用自编课本,因陋就简地在监舍走廊上课。后来女犯大队也办了学,开办了扫盲、初小班和语文、数学两门课程,购买了扫盲识字课本和职工业余学校课本,由初中以上文化的女犯兼任教员,一周上课两次,每次两课时。男犯和女犯的技术教育都是干什么学什么。支队早期开展的这些文化技术教育局限在大队一级进行,规模小,要求也不高。1981年8月召开的第八次全国劳改工作会议及其后下发的《会议纪要》,明确提出在继续坚持“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劳改工作方针的同时,要将监狱办成特殊学校,普遍开展“三课”教育。也就是从那以后,当时主管全国监狱的公安部和后来接管监狱工作的司法部开始在全国监狱系统推广山东劳改系统创办育新学校的经验,为此全国监狱掀起了一轮大规模开办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热潮。也就是在这一东风劲吹下,西山支队部开办成立了“西山纤维厂文化技术学校”,1983年在男犯大院开办“文化技术学校一部”,过了两年又在女犯大院开办了“文化技术学校二部”,到1986年教学规模扩展到教学班40个,开设了扫盲、初小、高小和初一、初二、初三等文化班,同时一部开设了裁剪缝纫和钟表修理班,二部开设了缝纫等职业技术班,全校学员在册人数达到1500人,应入学率达到96%,平均到课率达到97%。也就在这一年,经省劳改局和地方教育部门、人事部门考核验收,支队犯人文化技术学校被命名为“江中西山新岸学校”。
“现在学校办到这种程度,支队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周文斌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说,“说实话,支队之所以花功夫办这些文化技术班,目的就是让这些失足青年学习一些起码的文化知识和谋生本领,用教育、感化、挽救的方法来唤醒这些犯了罪的工农子弟,矫正他们的道德品行,变害群之马为有用之才,消除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人是有惰性的,你让他自己选择,那肯定达不到目的。他要是自觉,还会进劳改队呀?所以我们办学校,必须半强迫,逼着他们求学上进。”
刘强显然受到了周文彬一番宏论的感染,他伸伸右手拇指道:“老周说得好。”
高森林也夸奖说:“‘作家’就是‘作家’。”周文彬是省劳改局《新生报》的特约通讯员,还经常在省《法制报》等报刊发表新闻通讯稿件,被高森林戏称为“作家”。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丁零、丁零……”的铃声,下第一节课了。高森林起身到门口去瞅着,外面开始有了些嘈杂的声音。
刘强又丢一支烟给周文彬,还特意为他点了火。刘强吸口烟说道:“老周,说实话,犯人上学的事,我们下面的人认识不太到位,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刘强离开教学区回到中队办公室时,陈兴国正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见刘强回来了,陈兴国说道:“节目的事,程才独唱算一个,另一个就是张玉树笛子独奏。”
刘强把杯子里的茶喝了说道:“这两个是我们的老节目,演了好几年了。有没有别的节目?”
陈兴国说:“有文艺细胞的也就程才他们几个。要排别的什么节目比较难,小组合唱倒是可以排,但很难选上。”陈兴国上大学时在学校参与过班级的节目排练,有那么点文艺细胞。
刘强点点头,过了会儿又说:“把程才叫来说一下,不能让他背着包袱演出。”
陈兴国起身出门,不一会儿便将程才带了过来,让他在墙根那张小板凳上坐下。程才见办公室只有指导员和陈队长,神情很放松的样子。刘强瞧他心境不错,便随口问道:“在号子里做什么?”
程才两只大眼睛眨了眨,随意回答道:“没做什么,他们在打扑克,我和王文清、熊根水在说下半年减刑的事。”
“你现在有几个功?”
“六个功。”程才说。
“还有两个警告,一个表扬。”陈兴国看着打开的软皮抄说。
“有什么想法?”刘强望着他。
“我来七年了,从没减过刑。”程才阴郁地说。
刘强一直管着程才,清楚他的情况。程才平时的表扬都是靠劳动所得,由于经常违反监规,思想改造扣分多,一年得不了几个表扬,再加上多次禁闭和处分,冲抵后也就剩下这么几个功。去年他们中队倒是计划给他报减刑,报到了大队,但是被打下来了。应树根就一句话:“给反改造分子减刑要慎重。反改造分子”只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没什么具体标准,也没有以什么方式明确过,但应树根张口就给这么一顶大帽子,叫刘强没法说话。现在一年过去了,到了该给人考虑的时候。刘强很认真地看着程才说:“你的情况中队都清楚,我们会根据条件考虑。”
见程才点点头,刘强以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现在歌唱得怎么样?”
“好久没唱了,有时哼两下。”程才看着刘强道,“春节又要演出?”
刘强惊于他的敏感,点点头说:“中队要出两个节目,参加大队排练。”
程才的头微微侧着,没有接话。陈兴国插话道:“独唱是你的强项,男犯大队你是一号男高音,没谁比得过你。”
陈兴国一番“吹捧”,令程才的脸色多云转晴,只见他抬头直面两个民警说:“不是你们队长对我好,我都不想唱了。”
刘强微微笑道:“为了中队荣誉,你不会计较吧?”
“你想一下,准备唱什么歌?”陈兴国问道。
程才略思索了一下说:“广播站放过阎维文的《小白杨》,蛮好听,找得到歌谱么?有就唱这首。”
陈兴国说:“没问题,歌谱我来准备。”
外面楼道开始响起了众人上楼的声音,上课的人回监舍了。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鼓励道:“相信你有能力拿个奖回来。”
“指导员,你们放心,我一定把歌唱好。”程才起身挺认真地说。
见程才出门走了,陈兴国忽然看着刘强问道:“他怎么不上课?我看他的登记表上只有小学文化。”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刘强说,“八三年那年吧,支队办学校,教室就在我们五楼,那个时候北面那栋楼还没建好,各大队、中队按要求让犯人去上课,我们中队也有三四十个人,其中就有程才。你知道,上课都是按年级编班,几个大队的人坐一个教室,难得的见面机会,没想到三天新鲜过后矛盾就出来了,打了几次架,关了几个人,教学组的干部再也不敢让几个打架的头子去学校了。程才就是其中一个,教学组不肯让他去上课,说去可以,干部得天天陪着。大队一想这太麻烦,就不管他上课的事了……后来才得知,程才他们和人闹矛盾是真,实际上他不去上课才是目的。他就跟我说过:‘我要坐得住还会来劳改队呀?’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就再没去上过课。”
“这家伙还真是怪才。”陈兴国打烟给刘强道,“居然还识谱,我都一般般。”
刘强说:“我晓得,那是年轻时流浪学会的。”
“流浪者中有高人。”陈兴国眯眼吐着烟雾说。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一行都有能人。”刘强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便起身道,“走吧。”
下楼出了大队院子,刘强又就着刚才的话题说:“蔡树林你了解吧?”
陈兴国说:“过去不了解。”
“别看他跟我们队长靠得近,蛮听话,人家以前可是革委会副主任,手下有上千人呢。”
“他犯的是‘打砸抢’。”
“就是他下令打死了人嘛。”
陈兴国说:“从我接触这一年看,虽然他有城府,但人正直,也有正义感。”
“实际上蔡树林这号人本质不坏,也有能力。你不知道吧,他还是‘老三届’呢,就是天公不作美,碰到了‘文革’,摔了跟头。”
“难怪我觉得他怎么与众不同,不像其他人尽搞些小儿科。”
刘强有点叹息道:“人的一生不容易,关键时候要把握好。”
两人走出监狱大门时,夜深了,满天繁星,国道上已几无人影,远处才有车灯朝这边移动过来。他们穿过公路,往生活区走去。陈兴国兴头正浓地说:“你觉得车峻怎样?”
“诈人钱财,老百姓最恨这种人,和蔡树林不好比,本质还不如程才。”
陈兴国说:“我也觉得他不如程才,虽然表面上听话,但总觉得他有点利用我们队长,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人。”
“这种人胸无大志,只图眼前小利。”
“年轻人中,我觉得王文清还不错。”
分手时,刘强缓步说道:“王文清算是个典型的失足青年,大白天在马路上抢人钱包。他犯罪跟家庭有关系,你知道,他父亲残废,母亲又在二大队。这几年懂事多了。”说罢朝陈兴国挥挥手,“犯人的事一下说不完,以后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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