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和酒肆一类的地方,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
在这里,只要你有心——其实就是和其他客人一样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就可以听到五花八门、真假难辨的各种小道消息。
不论是某家的寡妇偷了人、某处的员外纳了妾、哪家的丝绸铺子背地里其实做皮肉生意、哪家的客栈用了人肉馅做包子这种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喜欢讨论的八卦,还是当今圣上又颁布了什么旨意、丞相又和国丈起了什么冲突、镇抚司又抄了哪位朝中大员的家、边地又有哪位将军立下大功将要回朝加官进爵这些人们总喜欢压低声音去交谈的时政要闻,都可以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茶馆里,从这些各行各业的人们口中听到。
要想了解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地区大大小小的传闻和情况,往茶馆酒肆里一坐往往就是最快捷的办法。
若是运气好,或者说运气不好,还能瞥见几个神色警惕的人走进一般设在二楼的雅间里,随后便又是一件惊动一时的大事被定了下来。
当然,如果硬要说的话,青楼也有这样的功效,只不过那种地方倒也不是人都敢去,或者说谁都有钱去。
相比之下,上茶馆里找个位子一坐,花几个铜板买上一壶便宜茶——若是有闲钱,有的茶馆还能贴心地给备上点小菜,再不济,瓜子花生总是能端上一盘——便能在或有趣、或骇人、或诡谲的大小故事里消磨掉一整天的时间,这对于通常没什么大钱的闲人们来说,可比上青楼、花船、赌坊里去一掷千金要来得快乐。
也许是因为正值农闲,午饭时间刚过不久,这家在城中不算有名的茶馆里,就已经坐满了客人。
“欸,你们听说了吗?前些天宁王殿下出城打猎的时候,让凰韵阁的人给打了!”
宁王元成耀,是当今大夏皇帝的第五子,也是最受宠的儿子,甚至有传言说皇帝打算废了太子,改立宁王。
这句话虽然刻意地压低了嗓子,但还是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桌的客人听到了。
一瞬间,不管是在讨论饺子该包什么馅的,还是在争论最近名满京城的两位歌妓谁更美的全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指向了说出这句话的人。
大夏国对于言论这一块管理很是宽松,只要别太过分,市井小民也可以谈论国政,也可以把皇室纳入到他们的谈资之中。
不过皇家的奇闻异事终究不是那么容易传出宫的,因此当有人爆出新料时,大伙不由得都好奇了。
“听说啊,前些天,宁王殿下率领五百甲士去京郊打猎,结果人刚到没多久,凰韵阁的人突然杀出来,说什么宁王殿下荒淫无度,纵容家奴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该杀。”说话者语气中的得意并不难听出,显然对于自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这一点很是满意。
“那凰韵阁不过一江湖门派,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她们不知道宁王殿下乃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要么是单纯的在捧哏,要么就是极端的没见识。
作为一个曾因为前任工部尚书在任期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在故乡横行霸道弄得民不聊生就直接派人去灭了人家满门的门派,这天底下怕是还真没有凰韵阁不敢做的事情。
打个皇子算什么?有人说:若不是宫中有太师元祺镇着,又领着一干人中龙凤的徒弟,只怕那凰韵阁阁主发起疯来,甚至敢闯进宫里去打皇上!
“不止哪!”说话那人顿了顿,“我堂兄前些日子刚从京城回来,听他在宁王府当差的朋友说,当时要不是国舅爷拼了命护着,恐怕宁王殿下就不只是被打那么简单了,随行好几个宫里的高手可全都是被打成了残废的!”
一阵惊愕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这也太嚣张了!那凰韵阁阁主当真那么胆大包天?”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武道强者们虽然有着极为恐怖的实力,但毕竟还是人,何况朝廷也不是没有自己养的高手,因此大多数江湖门派即便强盛无比,也不太会去和某个政权闹掰。
可如今这凰韵阁竟然真的敢做出这种事!
前些年的工部尚书也就罢了,这次可是皇亲挨了刀子,大夏再怎么说也是周遭一霸,除了西边的乾国外再无敌手,这凰韵阁就不拍皇帝一怒之下派兵灭了她们?
“害!你当她那‘妖女’的称号是白叫的?”有人对于众人的惊愕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事情搁在凰韵阁阁主身上一点都不稀奇。
凰韵阁阁主解颖秋,使一柄铁签般的细剑,剑法阴狠诡谲独步天下,外加行事乖张,全然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因此得了“妖女”这么个名号。
还有传言说这解颖秋容貌艳丽无双,光是浅浅一笑就能让无数男子为之倾尽所有,但其本人对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之前听说大元国哪位皇子带人上门想要娶其为妃,结果吃了个闭门羹,险些被扔出来。
“可是,她就不怕陛下震怒,灭了她凰韵阁?”总算是有人把这个大伙都关心的问题给问出来了。
大夏国力强盛,带甲数十万不说,军中宫内更是高手如云,单就太师元祺,那可是曾在十年前睢阳大战中一人之力硬生生打退了乾国两万精锐铁骑的强者!
她解颖秋多大的本事,就不怕太师本人亲自出山动手?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飘了出来,“那解颖秋自然不是太师的对手,但人家有靠山哪!”
这种场合下,谁能说出点大伙都不知道的事情,谁就是主角。
“别卖关子了,赶紧的。”有人兴致勃勃地催促道。
对于一门心思过好自己日子的小老百姓来说,这些江湖高手们的八卦那可太有吸引力了。
“你们可知道,这解颖秋的师父是何人?”
“谁?”
“剑尊,纪允炆!”
哦!
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一瞬间出现在所有人心头:若是这位,那确实不用害怕太师元祺。
这世上,几乎算是活在传说里的高手不算太多,而纪允炆哪怕在其中也算是神秘的。
有人说直到十年前都还没听说过剑尊名号,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爷爷那辈年轻时就知道有这个人物了,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翻开某地县志,指着一件已经记载不清的百年前往事说那就是剑尊所为——由此可见此人究竟神秘到了何种地步。
当然,虽然大伙对于这位爷的一切都不清不楚,但对于他的实力,却是整个江湖,整个武道世界乃至全天下都公认的,他这几年做下的种种,就足够他担起这样的名号了。
那么剑尊本人和太师元祺有无交集呢?
还真有,而且这件事情早已成了民间风靡的故事,还有人专门写成了话本,只不过其中内容太过夸张且毫无逻辑,所以没多久就无人关注了。
那是在五年前,大夏皇帝广招天下高手进宫,打算组建一个专门替皇家办事的组织,而剑尊,就是元祺亲自去请的。
据说两人为这事在太师府上对弈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剑尊背着他那标志性的长剑潇洒离去,只留下元气大伤的元祺坐在棋盘前,面对自己吐出来的鲜血。
高手间一较高下的方式很多,犯不着非得动手,因此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承认:元祺不如剑尊纪允炆。
如果解颖秋的师父真的是玄剑尊,那么有这个靠山在这,她还真就有资本不怕大夏皇室。
你皇室第一高手也不过是我师父的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我怕你作甚?
“可是我听说,剑尊为人侠义极有风骨,怎会有解颖秋这么个不遵礼法放浪不羁的弟子?”有人不解,不都说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徒弟吗?剑尊在江湖上的风评跟他这位弟子可是天壤之别啊。
“哼哼。”那人又笑了,“我问你,这剑尊,是男人女人?”
“那肯定是男人啊!”
至少这件事,是世间公认且确定的。
“那不就结了!”那人笑道,“这解颖秋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美人,那容貌身段恐怕宫里那些妃子看了都自惭形秽,剑尊再怎么说也是个爷们儿,保不准......”
“嘭!”
一声可怕的巨响中断了这不怀好意的猜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的同时,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
在那个说话的人身后,不到两步的地方,两个杯子碎了一地。
虽然不知道是何方高人,但很显然,有人不喜欢他们接下来要谈论的内容,或者说不喜欢他们话里的暗示。
大伙都是明白人,因此在短暂的寂静后,茶馆里又热闹了起来,只不过谈话的内容又回到炖鱼汤该用什么调料、西瓜有几种吃法上。
“裳卿,不得胡闹。”靠窗的这一桌,一名年轻男子重新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茶。
他面容俊秀,只怕男子看了都会被迷住几分,一袭黑衫很好地点缀了修长的体型,长发有些随意的披散着,有些引人注意的是:一柄几乎一人高的乌黑长剑静静地立在他身旁。
剑尊名扬天下后模仿者无数,因此这一身打扮倒也没让人们太过在意。
“徒儿知错。”与男子同桌的少女穿着淡绿色的长裙,样式虽然朴素,却被她傲人的身材衬托出一种别样的美感,她相貌不如传说中的解颖秋那样惊艳,但绝对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再过几年,等岁月再给她添上几分成熟和知性后,绝对会变成一个能让数不清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女子。
“真知错了?”男子饶有趣味地看向少女,笑了。
少女两颊一红赶紧别过脸去,她跟随在师父身边也快七年了,但对于她这个年纪,师父的微笑杀伤力实在过于大了。
“你呀你呀......”男子的笑容转化为苦笑,“性子上要是越来越像你大师姐的话,为师会很苦恼啊。”
很明显,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剑尊,纪允炆。
而这位少女,就是他的三弟子,文裳卿,也是他弟子中唯一一个跟在他身边的。
好吧,其实他也没几个弟子。
“可是,那些人说您和大师姐的坏话!”文裳卿不忿,她身手虽不算出众,但刚才若不是纪允炆出手的话,她绝对能一杯子把那个造谣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嘿,你师姐被人编排的故事还少啊?她自己都不在意,你倒是先急了。”
“可,可是......”文裳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他们还把您也编进去了,还说您,说您......”文裳卿脸越来越红,索性不说了。
“哈哈哈哈,你能这么为我着想,为师很开心。”纪允炆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文裳卿的头,“不过啊,为师教你一身功夫,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用在老百姓身上,知道吗?”
“嗯,您说过,为侠者,当心胸宽广。”
“你记得就好。”纪允炆起身,戴上了他那标志性的黑斗笠。“走吧。”
“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文裳卿兴致勃勃的,与她从前在族中的日子比起来,跟着师父四处云游简直不要太快乐。
准确来说,是跟在纪允炆身边对她来说很快乐。
“当然是去给你大师姐收拾烂摊子了,大夏皇帝出了名的小心眼,这次他最爱的儿子被打了,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的。”
“您是说,大师姐可能有危险?!”文裳卿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她自然相信大师姐解颖秋的实力,但元祺的名声对她来说同样如雷贯耳,如果那个老怪物出手,她担心解颖秋招架不住。
“危险不会有,我还活着呢,元祺那老家伙不会那么不懂事。”
江湖规矩,除非是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大错,否则徒弟犯错就应当由师父责罚,其他人动手了那就是越俎代庖,是打了人家师父的脸。
打他纪允炆的脸,元祺还不至于老糊涂到那一步。
但——
“但有麻烦是肯定的,走吧。”
“是。”
留下茶钱后,两人径自走出了茶馆,留下依旧滔滔不绝的客人们,继续争论城东刘举人究竟有没有被他媳妇戴绿帽子。